谈谈李泽厚
学者李泽厚去世了。这位上个世纪人文学科领域最具声望的学术明星,在1990年代离开中国去美国教书,最后在美国度过了晚年。他著述甚多,一纸风行,洛阳纸贵,影响过很多人。其中有专业的学者,更有热爱人文科学的普通读者。1986年,《人民日报》曾有这样一篇报道,描述人文阅读的潮流,这篇报道的标题就叫《请听北京街头书摊小贩吆喝声:李泽厚、弗洛伊德、托夫勒……》。
《人民日报》1986年报道的影印照片曾刊发在李泽厚“中国思想史论系列”的扉页上。“李泽厚热”曾经是当时的一种社会现象,而思想史是李泽厚的学术理路。一位学者的学术“或有时而可商,或有时而不彰”,人们如果想了解李泽厚的学术,我觉着还是要回到文本,去阅读他的著作。所以其学术,我只谈一点个人感受。我曾经受益于李泽厚著作的启发,在某一个阶段扒梳出一点人文学科的阅读脉络。
但就像一个人受教育的过程,小学时你读到一篇好东西,很赞叹,它可能确实是好东西,但待到你读了中学以及大学,如果仍然沉浸于小学阶段的阅读水平,大概不能算作一种成熟的表现。因为李泽厚“思想史”大而化之的这一学术理路,强调思想淡化学问的学术刀法,在现代专门学术面前,确实已经是一种过时的方法论。他停留在思想家的层面,他提出的许多议题,甚至他亲历过的时代议题,都已经有更专门的研究可参考。
所以,李泽厚早就过时了。学者的命运就是代代更迭,学术的本质就是推陈出新。李泽厚的学术理路属于过去时。说李泽厚过时并非贬义,而是单纯地指出这一事实。李泽厚很有洞察力,早在1990年代他就说过自己的命运。他说未来时代将是一个“学问家凸显,思想家淡出”的时代。我们回味李泽厚著述带来的启发,但又必须承认,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各个领域,“思想史”扒梳的研究方法已不敷用。
李泽厚不媚俗。我们也没有必要将李泽厚造成媚俗。社会变迁,时移世易。社会之舟早已驶离了80年代,我们舟行水上,不必过度怀念过去,美化过去,我们应该让李泽厚成为过去式,关注当代,论述现在,就像李泽厚在80年代不断向社会抛出新问题一样。如果李泽厚是一种思想资源,那么从现实立论就是他最有启迪意义的方法论。因为我们看到,过去许多年里,很多官方学者们已经放弃了社会。
李泽厚的学术就谈这么多。学术要进展,知识要更新,这个道理很简单。我更想谈谈李泽厚其人。从少年时代直到今天,让我时常参照的不是其学术,而是一个人如何选择自己的道路,如何掌控自己的生活。李泽厚是一个跑单帮的人,一个人就像一支军队,我对跑单帮的人充满敬意。在我看来,李泽厚的故事就是一个跑单帮的人不断脱离时代羁绊的故事。他不役于时,不役于世,甚至,不役于自己的学术。
他不役于学术,很另类,玩跨界,美学、哲学、文化、甚至文学都整,独树一帜,时常另辟蹊径。他不役于时,在极负盛名的时候,忽然远飏,重洋远渡,去美国谋取一个并不稳固的教职。他曾经在给金庸的悼词中提到这段经历,说自己当时经济虽不稳固,但仍然拒绝了金庸馈赠的六千美金。他不役于世,在中年成名的岁月,单位安排落实了百平米的大房子,属于特殊阶层的待遇。但因为是畅销作家,稿费收入高,在经济上又非常独立。
时代圈不住李泽厚。李泽厚在自己孩子很小的时候,就将其送到美国留学,攻读物理学专业。当他从盛名中抽身而出,再一次跳脱时代,远渡重洋,家人团聚,刚日读史,柔日读经,我不觉得他像易中天所说的那样寂寞。李泽厚很喜欢鲁迅,他喜欢鲁迅的悲凉。李泽厚表扬易中天、于丹、余秋雨这些后起的学术明星,但是这些人并没有李泽厚身上那种孤绝。李泽厚一骑绝尘,不止于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