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纸[zhǐ]
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我们那儿的老纸坊一般都在河边上,简简单单的几间矮房子就行了,修一道渠把河水引来,除了要带水车,纸坊用水的地方多。
不像江南纸坊的大场面。
说是简单,也不简单,得看风水,水有了,得选个避风的地方,不然晒纸时,风一刮,纸一飞,功夫白废了。
老纸坊造三种纸,白纹纸,麻皮纸,火纸。白纹纸最高级,写字,画画,写文书等等,麻皮纸次之,也能书写,不白,粗糙一点,多用来裹物,或者裱糊。这两种纸用楮树皮,麻来造(也有用桑树皮,不过,桑叶蚕要吃,砍来剥皮的少)。火纸明黄色,用途单一,敬神祭祖,只是一个载体,上头得用钱凿打出“冥界通宝”的印。这种纸用竹子来造。
纸雅称楮先生,是与楮树分不开的。楮树长不大,因为年年春天得砍了技条,剥它的皮,纸坊来收。收回去,放在沤麻池里用泡着。
泡软之后,得揉搓拍打一回,冲洗,去掉一些那层褐色的表皮,这还不够,还有蒸,碾,再冲洗,这时树皮看上去白生生的。这般水车带动笨重的木碓,一下一下地碓,纸匠坐在旁边,不时喂料,碓得树皮成丝成绒才好。
造纸开始了,这些纸料下进方池里,搅拌,像一池牛奶。还不行,得下一种叫杨桃的植物根磨成的粉,再搅匀。这个植物学名叫黄蜀葵,用纸桨里起个稳定作用,因为它粘稠,不然,纸料会沉池底。
纸匠拿竹帘抄纸,竹帘有大有小,用整齐的篾片制成。纸帘入池,轻轻一荡端起来,竹帘上就有了一张纸,这张纸的厚薄都是纸匠心得,这是个技术活儿,因为一直都是手工,没有标准,只是熟练。
这一张有纸的竹帘,平放在台上。再拿一个竹帘去抄……纸厂有很多竹帘,一般来说,抄够一百张,纸匠要压起来,控水。然后,纸就能从竹帘上揭下来,湿漉漉的,白纹纸要上烘墙去烘。烘干之后,放在一起,再压。向竹帘的一面是正面,光洁,背竹帘的一面为反面,常常有少许颗粒或细筋,毛刷扫一下会好点儿。
麻皮纸过程与白纱纸相仿,只是处理纸料工序少点,纸出来说是麻褐色。麻皮纸结实,旧时家具要染,一层桐油一张皮纸,再上油腻子,再上漆,许多家具几百年光亮如昨,有皮纸的功劳。还有,油纸伞,油纸扇子,也要用皮纸。有些竹编的篓子,老早有人要装油,也得用皮纸来糊来漆。
相对以上两种纸,火纸相对来说粗糙得多,不用蒸煮,我们那儿山上有一种细细的山竹,这种竹除了可以扎成扫帚,就是做火纸了。砍回来竹子,碾碎,放在池里沤着,一层竹子一层石灰,一沤就是大半年,中间翻一翻,再加石灰,取出来已经很软了,叫竹麻。水车带动着碓子,左一下右一下地碓,再然后就是抄纸了。
火纸一般不用烘墙,摊开了晒。晒干,要分纸,有点像点钞,每一万张捆起来,上面盖上纸坊的大号,就能买了。因为纸坊的手艺,纸张的厚薄,纸帘的大小,价钱不等。乡村人家的必备,家里有老人的,更要老早预备。
除了敬神祭祖,火纸还有好处,做纸媒儿。
火纸还可以做纸媒子,拿一张火纸裁成几绺儿,卷起来就个火,讲究的吸水烟老人家的最爱,装好烟丝,朝着纸煤儿吹一口吃,就起了火苗,点上,呼噜呼噜的吸,说用这个吸水烟又香又纯。
纸匠逢年过节给蔡伦上香,是祖师。给各路神仙上香,给风,给水,给日给月给土地爷,他们能想到的,都奉呈敬意。
只是纸坊终于一个一个倒闭了,火纸一直都用,只是从南方过来许多便宜草纸,虽说是一烧一堆黑灰,气味也不好闻,不像本竹纸烧时,灰是白的,有股清香味,可人们说火纸就是印钱嘛,只是钱凿上的字没错就好了。
纸匠就泯然于乡村,离我老家最近的纸厂,前几年去看,水车长满青苔,有一下没有一下的转着,最近一次经过,那里已是平地。
有几个有意思的事情记在后边:
唐代皇甫枚《三水小牍》有一则说,唐文德戊申岁,钜鹿郡南和县街北有纸坊,长垣悉曝纸。忽有旋风自西来,卷壁纸略尽,直上穿云,如飞雪焉。想来这家纸厂规模不少。
同时,火纸之用,据传也是从唐开始的,那时祭祀要烧帛,火纸是替代品。唐代女诗人的薛涛笺开启私人定制纸品之风,又被称为“浣花笺”,想来粉红可爱。
明代宋应星《天工开物》里写中国造纸传到日本,日本人却不用竹帘来抄,找大青石板,下边烧火,纸匠拿刷子蘸纸浆刷,一会儿就是一张。这个创意不知是不是从煎饼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