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评论:奥尔罕·帕慕克

奥尔罕·帕慕克一九五二年出生于伊斯坦布尔,至今仍在伊斯坦布尔生活。在土耳其共和国初期,帕慕克家人从事铁路建筑业致富。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富家子弟所上的罗伯特学院上学,接受了世俗的西式教育。帕慕克从小喜欢视觉艺术,上大学时报读建筑专业,但不久改变想法,希望从事写作。如今,他是土耳其读者最多的一位作家。

帕慕克的处女作为《杰夫代特先生》,出版于一九八二年。其后他又创作了《寂静的房子》(1983)、《白色城堡》(1985原著出版/1991年英译本出版)、《黑书》(1990/1994)、《新人生》(1994/1997)。二〇〇三年帕慕克获得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获奖作品为《我的名字叫红》(1998/2001)。这是一部谋杀悬疑小说,故事背景为十六世纪的伊斯坦布尔,小说中有多重第一人称叙述,探索了他后来小说中常见的一些核心主题:在一个横跨东西方的国度身份的错综复杂性、兄弟之争、双重性的存在、美和原创的价值、文化影响的焦虑。《雪》(2002/2004)侧重宗教和政治极端主义,是他第一部质疑现代土耳其政治极端主义的著作,在土耳其国内颇多争议,但此书进一步奠定了他的国际地位。帕慕克近著为《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2003/2005),此书记载了作者青少年时期的成长,也追忆了他成长的这个城市。

本访谈是在伦敦与奥尔罕·帕慕克的两次直接面谈,外加通信联系写成的。我们第一次谈话是二〇〇四年四月,帕慕克的《雪》在英国出版之后。为这次访谈我们专门在酒店地下层订了一间企业会议室,里面亮着日光灯,空调声很吵闹。帕慕克来的时候,身穿黑色灯芯绒夹克、淡蓝色衬衫、黑色休闲裤。他看了看,说了声:“我们死在这里都不会有人发现。”我们退到酒店大堂一个比较舒适、安静的角落,聊了三个小时,其间只有喝咖啡吃鸡肉三明治的时候有所中断。

二〇〇五年四月,帕慕克因《伊斯坦布尔》的出版而重回伦敦。我们又到了同一酒店同一角落,又聊了两个小时。一开始他似乎很憔悴,这不难理解。两个月前,他在接受瑞士报纸《每日导报》采访时说:“土耳其有三万库尔德人和上百万亚美尼亚人被杀害,但是只有我敢讨论。”此言一出,土耳其民族主义报刊发起了一场针对帕慕克的严厉批判。毕竟,土耳其政府坚决否认一九一五年针对在土耳其的亚美尼亚人的种族灭绝屠杀,还立法禁止讨论库尔德人现有的冲突。帕慕克拒绝当众讨论此次争议的内容,希望争议就此平息。但是八月份,由于在瑞士媒体上发表的言论,他吃了一场官司。根据《土耳其刑法》第三百零一条第一款的规定,他被指控“公开诋毁”土耳其,如罪名成立,最高刑罚为三年监禁。这场官司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被国际媒体广泛报道,欧洲议会和国际笔会也向土耳其政府提出了强烈抗议,但当本期《巴黎评论》十一月付印时,针对帕慕克的指控依旧生效,他须于二〇〇五年十二月十六日出庭受审①。

——安赫尔·葛利亚昆塔纳,二〇〇五年

《巴黎评论》:你喜欢接受采访吗?

奥尔罕·帕慕克:我有时觉得紧张,因为有些问题很无聊,我的回答也同样会愚蠢,不管是用土耳其文还是英文。我的土耳其语说得很糟,句式很蠢。在土耳其,批评我访谈的人多过批评我作品的人。土耳其的那些政论家和专栏作家反正也不看小说。

《巴黎评论》:你的著作在欧美反响不错,在土耳其评论界遭遇如何?

帕慕克:好日子已经过去了。我刚出头的那些年,老一辈作家正退出视线,我是新人,所以颇受欢迎。

《巴黎评论》:说起上一代作家的时候,你想到的是哪些人呢?

帕慕克:那些肩负社会责任感的人,那些认为文学担负着道德和政治责任的作者。他们是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不玩实验。和大部分穷国作家一样,他们的才智浪费在为国家服务上了。我不希望和他们一样,因为在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福克纳、弗吉尼亚·伍尔夫、普鲁斯特。我从不想走斯坦贝克和高尔基这种现实主义的路子。六七十年代的写作过时了,我则是初出茅庐,作为新一代作家很受欢迎。

九十年代中期后,我的书的销量在土耳其已经超出了任何人的梦想。此后,我和土耳其媒体和知识分子的蜜月期就结束了。从此之后,评论界主要关注的是话题和销量,而不是我这些书的内容。很不幸,现在我因一些政治言论而臭名在外,这些言论本来都是在国外的访谈,但是被土耳其民族主义记者刻意扭曲,夸大了我的极端性和我在政治上的愚蠢。

《巴黎评论》:所以说你的受欢迎惹动了一些人的敌意?

帕慕克:我个人坚决认为这是对我销量和政治评论的一种报复。不过这话我不想多说,因为听起来像是在自卫。或许我对全局有所误解。

《巴黎评论》:你在什么地方写作?

帕慕克:我一直认为睡觉以及和家人在一起的空间,得和写作的地方分开。家庭的琐事和细节有时候会伤害想象力,会干掉我骨子里坏的一面。家庭琐事和日常生活,会让人对其他世界的向往(这正是想象力所系)渐渐消逝。因此多年来,我一直都在家之外另置一间办公室用来写作。

不过有一回,我在美国度过半个学期,那时候我的前妻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博士。我们住在一个给已婚学生住的公寓,我的空间没有了,睡觉、写作都在这一个地方。家庭生活的提示到处都是。我很苦恼。每天早晨,我都跟妻子告别,仿佛去上班一样,离开家门,走上几个街区,然后再回来,就仿佛到办公室上班一样。

十年前,我在博斯普鲁斯找到了一处公寓,这里可俯瞰老城区。这里的风景在伊斯坦布尔或许是首屈一指的。从我住的地方去这里步行需要二十分钟。我在这里堆满了书,我的书桌就对着这片风景。我平均每天在那里待上十个小时。

《巴黎评论》:一天十小时?

帕慕克:是的,我很勤奋。我喜欢这样。人们说我心太野,或许没错。但是我喜欢我做的事情。我喜欢坐在桌子前,就如同孩子在玩玩具一样。我是在做事,可这也是玩,也是在游戏。

《巴黎评论》:《雪》中与你同名的奥尔罕形容自己是个每天在同一时间坐下来办事的小职员,你是不是一样也带着严格的纪律从事写作呢?

帕慕克:我强调小说家、小职员的特性。他们与诗人不一样,土耳其诗人地位高,做诗人很流行,也受人尊重。奥斯曼时代大多数苏丹和政治家是诗人,但这和我们今日理解的诗人不同。数百年来,写诗是成为知识分子的一种方式。这些人大都将自己的诗稿整理成集,这种诗集叫“集子”。事实上,奥斯曼时代的宫廷诗歌又称集子诗。奥斯曼帝国的政客有一半都有自己的集子。这种写作要遵循各种传统和仪式,这是一种很复杂很有学问的写作方式。很传统,也很有重复性。西方观念进入土耳其后,人们心目中的诗人是那种对真理有着火热追求的人,这是一个浪漫而又现代的理念,和土耳其原来的传统合流了,更是给诗人的声望锦上添花。而小说家则是借耐力来打拼,基本上是靠着耐心,慢慢地,像蚂蚁一般地前行。小说家令人印象深刻,凭的不是那种疯魔而浪漫的眼光,而是他的耐心。

《巴黎评论》:你写过诗?

帕慕克:经常有人这么问。我十八岁时,在土耳其发表过一些诗歌,但后来我放弃了。我的解释是,我认识到,诗人是神的代言人,对诗歌得有一种如同被附体的感觉。我试着写过诗,但过了一段时间,我意识到神没有在跟我说话。我为此感到难过,我也试图想象,如果神通过我说话,会让我说什么。我开始写,写得很较真、很慢,我想把这个问题弄清楚。这就是散文式写作、小说写作。因此,我就像一个职员。别的作家或许会觉得这么说有点侮辱性。但我能接受,我就像一名职员一样工作。

《巴黎评论》:可不可以这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散文体写起来会越来越顺手?

帕慕克:可惜不是。有时我觉得我笔下的人物应该进入一个房间了,可是我还是不知道如何让他进入。我可能更自信了一些,可是这也未必是好事,因为这样你就不去实验了,而是想到什么写什么。过去三十年来我一直在写小说,所以我想也应该有了些长进。可是有时候,还会意外遇到思维的死胡同。人物进入不了房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这样!都三十年了!

对于我这种思维方式来说,将书分章节很关键。小说创作中,如果我提前知道情节——大部分时候我知道,我会将其分章节,然后再想出细节来。我不一定会从第一章开始动笔,然后按部就班一章一章写下去。如果在哪里受阻写不下去了,(这对我来说也不是多严重的事),我就随兴之所至换个地方接着往下写。有时候我从第一章写到第五章,如果我写得不开心了,我就跳到第十五章接着写。

《巴黎评论》:你是不是每次都提前把整本书给筹划好?

帕慕克:全都筹划好。例如,《我的名字叫红》,里面有很多人物,每个人物我都分配好章节。写的时候,有时候会想继续“做”其中的人物之一。所以等我写完了谢库瑞,或许是第七章,我会跳到第十一章,因为第十一章写的还是她。我喜欢扮演谢库瑞。从一个人物跳到另外一个人物,或许会让人郁闷。

但是最后的一章我总是最后写。这是肯定的。我想逗自己一把,问自己结尾该是什么样子。结尾我只能来一次。快到结尾,停笔之前,我会回去修改前面的章节。

《巴黎评论》:你写的时候,有没有个读者为你看?

帕慕克:我的作品,总是读给与我生活相交的人听,如果那人说,再给我看一点,把你今天写的给我看看,那我会很感谢。这是必要的压力,同时也像是父母在拍你的后背,说,干得不错。偶尔,对方会说,这个对不起,不敢苟同。这也好。我喜欢这套路。

我总是想起我的榜样之一——托马斯·曼。他有时候会让全家人聚到一起——他的六个孩子和妻子,他会给聚在一起的一家人念他的作品。我喜欢这样,老爸给你们讲故事这种。

《巴黎评论》:你年轻的时候想做画家,那你是什么时候想到弃画从文的?

帕慕克:是二十二岁的时候。自从七岁那年我就想成为一名画家,我的家人也都接受了这一点,他们都认为我将成为一位著名画家。但后来我脑海里起了变化,就仿佛一颗螺丝松了一般。我停住不画了,且马上开始写小说。

《巴黎评论》:螺丝松了?

帕慕克:我不能说我是出于什么原因这样做的。我最近出版了一本书,叫《伊斯坦布尔》。它一半是我到那个时刻为止的一个自传;另一半是关于伊斯坦布尔的文章,更确切地说,是通过一个孩子的视角看伊斯坦布尔,结合了一些关于伊斯坦布尔的图像、景观、风格的思考,和孩子眼中的这个城市,以及这个孩子的传记。在书的最后一句,我说:“我不想成为艺术家,我要当作家。”这里我也没有做什么解释。不过,把整本书看完,或许可以得到一些解答。

《巴黎评论》:你的家人对这一决定是否感到高兴?

帕慕克:母亲挺不高兴的。我父亲更能理解一些,因为他年轻的时候,曾想当诗人,将瓦莱里的作品翻译成土耳其语。但他所属的上流社会嘲笑他,于是他放弃了。

《巴黎评论》:你家人把你当画家而不是小说家看?

帕慕克:是的,因为他们认为我不会专职当画家。我们家的传统是做土木工程。我祖父是位土木工程师,通过修铁路赚了不少钱。我叔叔和父亲把钱都花掉了,但他们都上了同一所工程学院——伊斯坦布尔技术大学。家人也指望我去那里,好吧,那我去那里吧。因为我是家人心目中的艺术家,大家觉得我应该顺理成章当建筑师。这似乎是一个人人满意的解决方案。于是我上了这所大学,但在学校学建筑期间,我突然放弃绘画,从事写作了。

《巴黎评论》:放弃绘画的时候,你是不是已经在酝酿第一部小说了呢?

帕慕克:我记得我还不知道要写什么,但我就想成为一名小说家。事实上,我开始写作时,开头两三次很不成功。我还有这些笔记本,可是过了大约六个月后,我开始写一部大部头,后来以《杰夫代特先生》的名字出版。

《巴黎评论》:此书还没有翻译成英文。

帕慕克:它实际上是一个家世传奇小说,就如同《福赛特世家》或托马斯·曼的《布登勃洛克一家》。写完不久,我就开始后悔写了部这么过时、这么十九世纪的小说。之所以后悔,是因为到了二十五六岁的时候,我就认准了要做一个现代作家。小说最终出版的时候,我三十岁了,写作手法也开始有更多的实验色彩。

《巴黎评论》:当你说你想成为更现代、更有实验色彩的作家时,在你心中是否有一个榜样?

帕慕克:当时,我心目中最伟大的作家不是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司汤达或托马斯·曼,我心目中的英雄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和福克纳。现在我想把普鲁斯特和纳博科夫加入这一名单。

《巴黎评论》:《新生活》的开场白是“有一天,我读了一本书,从此我的生活完全改变”,什么书对你有这样的效果?

帕慕克:我二十一二岁的时候,《喧哗与骚动》对我很重要。我买了企鹅出版社出的版本。文字很难理解,况且我的英文不好。但是此书有个土耳其译本很好,所以我把土耳其版和英文版一起放在桌子上,用一种语言读半段,然后换另外一种语言。这本书对我影响很大。读罢此书的一个残留效果,是它帮我发展出了叙述的声音。不久,我就用单数第一人称来写作了。大部分时候,我用第一人称扮演他人的写作要胜过我用第三人称的写作。

《巴黎评论》:你说是经过了多年,第一部小说才出版?

帕慕克:在我二十多岁时候,我在文学界一个人都不认识。我没有加入伊斯坦布尔任何文学团体。我出版作品的唯一机会,是参加土耳其未出版书稿的文学竞赛活动。我参加了,且获了奖,奖品是让一家优秀出版社出版我的作品。那时候,土耳其经济不景气。他们说,是的,我们会签合同的,可是小说的出版拖了好久。

《巴黎评论》:你的第二部小说的出版是不是顺利些?

帕慕克:第二本是政治作品。但不是宣传。我在等着第一部出版的时候,就在动笔写这一本了。这书我花了差不多两年半时间。突然一个晚上,土耳其发生军事政变了。那是一九八〇年。次日,原本要出版我第一本书《杰夫代特先生》的出版商说不出了,尽管我们已经签过合同。那时候我意识到,即使我第二部书当时写完了,五六年内也无法出版,军方是不会允许它出版的。所以,我的想法可归纳如下:我二十二岁时就说自己要写小说,写了七年,希望能在土耳其出版点什么作品……结果一无所获。现在我快三十了,也没有可能再发生什么了,手头还有那部没写完的二百五十页政治小说放在抽屉里。

军事政变之后,我不想消沉下去,便开始写第三部书,就是你提到的《寂静的房子》。那是一九八二年我第一本书出版的时候我在写的书。《杰夫代特先生》的反馈很好,这意味着我可以将我当时在写的书出版,因此,我的第三本书成了我第二部出版作品。

《巴黎评论》:在军事政权统治下,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你的作品出版不了?

帕慕克:小说中的人物是上层的马克思主义者,他们的父母亲常去避暑胜地,他们拥有很大很宽敞很豪华的住宅;他们也为自己马克思主义者的身份沾沾自喜。但他们打斗、内讧,还阴谋炸死总理。

《巴黎评论》:养尊处优的革命小圈子?

帕慕克:上流社会的年轻人,还带着富人的习惯,故作极端状。不过我不想做什么道德评判。我只不过是要将自己的青春浪漫化而已。向总理投掷炸弹这个想法,就足以让此书被禁。

所以我并没有完成此书。写书的时候,人自己也会改变,总不能扮演同样的角色。你不能像以前一样继续。每个作者写的每一本书,都代表着他自己发展的某个阶段。一个人的小说,可以看做他精神发展史上的一块里程碑,过了就回不去了。一旦小说的弹性终结了,你也就无法再动它了。

《巴黎评论》:你在尝试各种思想观念的时候,如何在小说的形式上下功夫呢?是从一个意象,还是从第一句话开始的?

帕慕克:没有固定的公式。但是我尽量不去同时写两部小说。我想全部重来。因此,很多读者告诉我说,我特别喜欢你这部小说,真可惜,你没沿这个路子接着写;还有人说,以前我看你的小说都不喜欢,直到你写出某某小说为止。很多人是这么议论《黑书》的。事实上,我很讨厌听人这么说。在形式上、风格上、语言上、情绪上、形象上开展不同试验,用不同思维对待不同的书,这样才好玩,才有挑战性。

我通过不同渠道给书选材。《我的名字叫红》中,我想写我当画家的野心。我的头开得不大好。刚一开始,我写的是一部论文式作品,关注对象只是一个画家。接着我将这个画家,变成同一个画室里协作的多个画家。视角变了,因为现在有别的画家在说话了。一开始,我想的是写一个现代画家,但是接着我又想,这个土耳其画家或许太平庸、太受西方影响了,因此我在时间上开始回溯,写起细密画家来。就是这样,我找到了写作的题材。

有些题材要求你有正式的创新,或是故事叙述策略。例如有时候,你只是看到了什么,或者说读到了什么,或者说看了一部电影,或是看了一篇报纸文章,然后你就想,我来让土豆说话,或者让狗、树木来说话。一旦你有了这个想法,你就开始构思小说里的对称性和延续性。你会感觉这很妙,毕竟没有人这么干过。

最后,有些事情我已经想了多年。或许我会将有些想法告诉给亲密的朋友。为了自己要写的小说,我写了很多笔记。有时候一开始我并没有写这些小说的念头,可是一打开笔记本,开始做笔记的时候,我就有可能写这小说。所以我在完成一部小说的时候,我的心思或许已经跑到其他小说上去了。完成第一部小说两个月后,我就动笔写下一部了。

《巴黎评论》:许多小说家不会讨论正在创作的作品,你是不是也对这些小说保密?

帕慕克:我从来不讨论情节。在正式场合,如果有人问我写什么,我总是用同一句话来对付:发生在当代土耳其的一部小说。我很少向人透底,除非是我特别熟悉的、我知道不会伤害我的人。我说的都是些噱头,比如我说我会让云来叙述。我很想看大家对此的反应。这有点孩子气。我写《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就常这么干。这种思维很像向爸爸卖弄聪明的小顽童。

《巴黎评论》:噱头这个词有负面含义。

帕慕克:你是用噱头开始的,但是最后你如果相信作品在文学上、道德上的严肃性,它就会变成一种严肃的文学创造;它会成为一种文学声明。

《巴黎评论》:评论界常把你的作品归入后现代小说;可是在我看来,你的叙事手法主要来自传统,例如,你在作品中引用《一千零一夜》之类的东方经典。

帕慕克:这是从《黑书》开始的。不过早先我读过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的作品。我和妻子一九八五年访问过美国,在那里我接触到了极为出色、极为丰富的美国文化。作为一个来自中东的土耳其人、一个写作地位还没有奠定的作家,这些让我有一种高山仰止的感觉。因此,我退回到我自己的“根”。我意识到我们这一代人必须发明出一种现代的土耳其文学。

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解放了我。传统伊斯兰文学是很反动、很政治的,且被一些保守派用一种老式、愚蠢的方式在用,我从来不觉得我会去使用这些素材。可是到了美国后,我意识到我可以带着博尔赫斯和卡尔维诺式的心态,回到这些素材上。我得在伊斯兰文学的宗教和文学内涵之间作一明确区分,这样我才可以容易、合理地使用其中丰富的游戏、噱头和寓言。土耳其的装饰文学高度发达,这方面的传统源远流长。可是那些带着社会功用目的的作家,将这个传统中比较创新的内容给倒空掉了。

在中国、印度、波斯等国的口述文学传统里,一些寓言总重复出现。我决定将它们放入当代伊斯坦布尔的语境下。这有实验性,是将一切拼凑起来,如同一幅达达主义的拼图。《黑书》就有这个特征。有时候所有这些来源会混到一起,出现新的东西。所以我将所有重述伊斯坦布尔的故事放在一起,加上一个侦探的情节,结果就有了《黑书》。不过该小说的源头,是强劲的美国文化,以及我想成为一个实验派严肃作家的愿望。我没法写关于土耳其问题的社会评论式作品,这些问题让我感到惶恐。所以我得写些别的东西。

《巴黎评论》:你有没有通过文学来开展社会评论这方面的兴趣?

帕慕克:不,我的写作是对老一辈小说家,尤其是八十年代那些作家的一种反拨。当然我是带着恭敬说这些的,可是他们作品的主题实在狭隘、偏颇。

《巴黎评论》:让我们回到《黑书》之前。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写《白色城堡》的?在这本书里,你第一次使用在后来其他小说里一再重复的主题——扮演他人。为什么成为他人这个主题,会一再出现在你的小说中?

帕慕克:这是一个很私人的事情。我有一个很要强的哥哥,比我只大十八个月。从某种程度上看,他是我父亲,我的所谓弗洛伊德式的父亲。他成了我的另一个自我,权威的代表者。另一方面,我们也有竞争,也有手足情谊。这关系非常复杂。我在《伊斯坦布尔》中写了很多这方面内容。我是个典型的土耳其男孩,热衷于足球、各种游戏和比赛。哥哥在学校里很成功,比我出色。我嫉妒他,他也嫉妒我。他是个很讲道理很负责的人,在上级和长辈面前说得上话的那一种。比赛的时候我关注游戏,他注重规则。我们一直在竞争。我想象我是他,诸如此类。这样就成了一种模式。羡慕、嫉妒,这些都是我喜欢的主题。我始终担心,哥哥的力量和成功,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我。这种担忧,是我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知道这一点,所以我在我自己和这些感情之间添加距离。我知道这些不好,所以和其他文明人一样,我与之抗衡。我不是说我是嫉妒的牺牲品。可是我一直要对付的就是这错综复杂的情绪。当然,到了后来,这就成了我所有小说的题材。在《白色城堡》里,两个人物之间那种施虐受虐的关系,就是在我和哥哥的关系基础之上加工的。

另外,关于扮演他人的主题,也体现在土耳其面对西方文化时感到的脆弱上。写完《白色城堡》后,我意识到这种嫉妒——这种被他人影响的焦虑,就像土耳其面对西方时的那种处境。你知道,土耳其试图西化,可是又有人说它西化得不真实。它想得到欧洲的精髓,又为自己的模仿感到内疚。这种情绪的起伏,也很像兄弟之间的比拼。

《巴黎评论》:在你看来,土耳其东方化和西方化之间的冲突,能否得到和平解决?

帕慕克:我是一个乐观主义者。土耳其不应该担心有两个精神、属于两种不同的文化、有两个灵魂,精神分裂症会让你更聪明。或许你会脱离现实——我是写小说的,所以这反倒不是坏事,但是你不要担心你的精神分裂症。如果你总担心你的一个组成部分伤害另一个部分,你最后只剩下唯一一种精神,那倒还不如精神分裂。这是我的理论。我试图在土耳其政治中宣扬它,在追求土耳其灵魂一体化的政客中宣扬这一点,因为有些政客说土耳其要么东方化,要么西方化,要么民族主义化,而我反对这种铁板一块的思维。

《巴黎评论》:你这宣传在土耳其是否被人接受呢?

帕慕克:民主、自由的土耳其这一理念越是牢固,我的思想就越是能被人接受。土耳其也只有带着这种理念,才能进入欧盟。这是抗争民族主义,抗争“我们归我们,他们归他们”这种思维的一个方法。

《巴黎评论》:可是在《伊斯坦布尔》中,你将土耳其浪漫化,似乎是在缅怀一个已经不复存在的奥斯曼帝国。

帕慕克:我不是哀悼奥斯曼帝国的消失。我是一个西化派。我对西化进程感到高兴。我只是在有限的范围内批评统治精英——包括政治官僚和新富人阶层——对西化的理解方式。他们缺乏必要的自信,没法建设出一个本国文化、一个富有自己的象征和仪式的文化。他们不去追求建设一个伊斯坦布尔文化,将东西方有机地结合,而只是将东方和西方的东西像大杂烩一样掺和在一起。当然,这里有很强势的奥斯曼帝国文化,但是它也在慢慢消逝。他们应该不遗余力地去创造强势的本土文化,这种文化可以将东方的历史和西方的现实相结合,而不只是对二者的模仿。我力图在我的书里做同样的事。或许新一代更有可能在这方面成功。加入欧盟不会毁掉土耳其的定位,反倒会使得土耳其更加繁荣,让我们有更多自由、更大自信,让我们来创造一个土耳其新文化。奴隶一般模仿西方,或是奴隶一般模仿已经逝去的奥斯曼帝国文化,都不是好的解决方案。你得将这些拿来做成些事情,而不是只为自己属于这个或者那个感到焦虑。

《巴黎评论》:在《伊斯坦布尔》一书当中,你似乎对外国的、西方的目光有认同感,并用这样的目光观看自己的城市。

帕慕克:但我也解释了为什么一个西化的土耳其知识分子能够认同西方的目光的缘由。伊斯坦布尔的形成,就是对西方的一个认同过程。这里总有这种区分,也不难认同东方的愤怒。这里的人有时候是西方人,有时候是东方人,事实上常常是二者合一。我喜欢爱德华·赛义德的东方主义观念,可是土耳其从来没有被殖民过,将土耳其浪漫化对土耳其人来说从来都不是难事。西方人从来没有像羞辱阿拉伯人和印度人那样羞辱过土耳其人。伊斯坦布尔只被人入侵过两年时间,敌人的船只怎么来还是怎么走的,没有在民族精神上留下伤痕。留下伤痕的,是奥斯曼帝国的灭亡。所以我没有这种焦虑,没有这种被西方人瞧不起的感觉。不过自从共和国成立后,有了一种害怕,因为土耳其人想西化,但是又走不了多远,所以就有了一种文化上的自卑,这是必须对付的。我自己偶尔也会有这感觉。

可是另外一方面,我们这种伤痕,和那些被人统治或者殖民过两百年的国家没法比。土耳其人从来没有被西方大国压迫过。土耳其人受的压迫都是自找的。我们出于实用的目的,抹煞自己的历史。这种压迫中有一种脆弱。可是这种自己开展的西化,也同样带来了孤立。印度人曾经和压迫者面对面打交道。土耳其人很奇怪,是和自己所模仿的西方世界割裂开的。在二十世纪五十甚至六十年代,如果有外国人入住伊斯坦布尔的希尔顿酒店,都会被所有报纸报道。

《巴黎评论》:你是否相信有个正典的存在,或者说是否应该有个正典?我们听说过西方正典一说,那么非西方正典呢?

帕慕克:是的,还有另外一个正典。应该去探索、开发、共享、批评,然后加以接受。现在的所谓东方经典是一片废墟。那些皇皇巨著四处都有,但是没有人将它们整理出来。从波斯经典,到印度、中国、日本的经典,都必须带着批评的眼光来评估。目前,这些正典把握在西方学者手里,西方是传播和沟通的中心。

《巴黎评论》:小说是一个非常西方的文化形式,在东方传统里有没有它的地位?

帕慕克:现代小说,除了史诗的形式之外,本质上是个非东方的东西。小说家是个不属于特定社区的人,并无社区的那些本能,他带着和自己所经历的文化不同的一种文化,来思考、来评判。一旦他的意识和他所处的社区不同,他就成了局外人、孤独者。他文字的丰富性是来自局外人那种偷窥的视角。

一旦养成这种观察世界的方式,你就会用这种方式去写作,就有那种脱离社区的欲望,这就是我在《雪》里的思维模式。

《巴黎评论》:《雪》是你所发表的最有政治色彩的书。你是如何看待此书的?

帕慕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在土耳其开始成名的时候,针对库尔德游击队的战争还正打得很激烈,老一代的左翼作者和新一代的现代自由派都想拉我入伙,如签请愿书之类,他们开始让我做一些和我的书不相干的事情。

不久,统治阶层开始用污蔑名声的方式来反击,他们开始骂我,我很生气。过了一段时间我就想,不如我写一部政治小说,探究我自己在精神上的两难处境——一个来自中上阶层家庭的人,却对没有政治代言人的群体负有责任感。我相信小说艺术的作用。写小说把我变成了一个局外人,这是件奇怪的事情。我那时候就跟自己说,不如我写一部政治小说吧。完成《我的名字叫红》之后,我就开始动笔写。

《巴黎评论》:你为什么将故事发生地放在卡尔斯小城?

帕慕克:卡尔斯是土耳其以寒冷著称的小城,也是最贫穷的地方之一。在八十年代早期,我们有份主要报纸曾经用了头版一整版,专门报道该城的贫穷。有人计算过,用一百万,就可以把整个小城全部购买下来。我想去那里的时候,政治氛围不是很有利。小城周边大部分是库尔德人,但是小城中心住着库尔德人、阿塞拜疆人、土耳其人和其他各种类型的人。过去还有俄罗斯人和德国人。这里还有宗教上的差异,什叶派和逊尼派都有。政府反库尔德游击队的战斗打得很激烈,我们无法作为一个游客去那里。我知道我不能作为一个小说家过去,所以就去找一个和我有些联系的报纸编辑帮忙,让他给我发一张报社的通行证前往该地区。此人本事很大,直接就给那个小城的市长和警察局长打电话,说我要来。

到达之后,我立刻去找市长和警察局长,和他们握手,免得日后走在街上被他们给抓住。事实上,一些不知道我在这里的警察还真的在街上拦过我,将我带走过,或许是要虐待我。我马上给出了一些人的名字——我认识市长,也认识警察局长……但我是一可疑人物。土耳其理论上是一自由国家,可是直到一九九九年之前,任何外国人都可能遭到怀疑。但愿现在的情况好一些了。

书中的很多人物是根据真人改编,很多地方也真实存在。例如,发行量二十五万二千份的本地报纸就是真的。我带着照相机和摄像机到了卡尔斯,见什么拍什么,后来回到伊斯坦布尔,就拿出照片来给朋友看,大家都觉得我有点疯狂。另外还发生了一些事,就像我描述的卡和小报编辑的谈话,编辑把卡前日所为都告诉给他,卡问他是怎么知道的,编辑说他是听警察的对讲机听来的。这是真的,他们也一直在跟踪我。

当地电视台主持人让我上了电视,说,我们这位著名作家要给我们的全国大报写篇文章,这可是一件大事。当时镇上的选举很快就要来了,所以卡尔斯都对我开放门户。他们都想向全国性大报说点什么,想让政府了解他们的贫困。他们不知道我会把他们写进小说里。他们以为我会把他们写到文章里。我得承认,这么做我是有点见利忘义、有点残酷了,不过我确实也想过写篇文章的。

四年里我往返多次,这里有个小咖啡店,我偶尔光顾,在里面写作、记笔记。我还带了一个摄影师朋友一起到卡尔斯来,因为这里下雪的时候很漂亮。在我写笔记的时候,这位摄影师朋友听到人们在议论说,他到底写的是什么文章啊?都三年了,写本小说都够了——他们把我给琢磨出来了。

《巴黎评论》:这本书的反应怎样?

帕慕克:在土耳其,无论保守派(或政治伊斯兰教徒)和世俗派都感到不满。倒不至于禁止这本书,或是伤害我本人。但他们感到失望,他们在全国性日报里写评论。世俗派感到失望,因为我写道,在土耳其做世俗的激进者,代价是你会忘记做民主派的使命。土耳其世俗派的势力来自军方,这一势力破坏了土耳其的民主,破坏了宽容文化。一旦军队介入到政治文化当中,人们就开始失去自信,依靠军队来解决所有问题。大家通常会说,这个国家及其经济一团糟,我们找军队来收拾一下吧。可是他们在收拾的时候,也破坏了宽容的文化。很多嫌疑人被折磨,十万人被抓进了监狱,这就给新的军事政变铺平了道路。这新的政变十年一个轮回。我为此批评世俗派。他们也不喜欢我把伊斯兰教徒当成普通人来描写。

政治伊斯兰教徒也感到失望,因为我写到了伊斯兰教徒的婚前性行为。就是这些简单的事情惹火他们的。伊斯兰教徒总是怀疑我,因为我不是来自于他们的文化,另外我的语言、态度、甚至手势,都像一个更西化、更有特权者。他们也有自己的代表问题。他们会问,他怎么可能这么写我们?他根本不了解。这个我也写进了小说。

但我不想夸大。我活得好好的。他们都看这部小说。他们可能会愤怒,但是他们原原本本地接受了我,也接受了我的书,这说明人们的心态越来越自由化。卡尔斯人的反应也千差万别。有的人说,是的,就是这样子。其他人,通常是土耳其民族主义分子,在我提到亚美尼亚的时候比较紧张。例如那位电视主持人,将我的书装在一个象征性的黑色袋子里邮寄给我,并在一次新闻发布会上说我是为亚美尼亚人宣传。当然,这个指控很荒谬。我们的文化实在有点太狭隘、太民族主义了。

《巴黎评论》:这本书有没有闹得沸沸扬扬,就如同拉什迪的遭遇那样?

帕慕克:没有,根本没有。

《巴黎评论》:这是一本叫人感到郁闷的、很悲观的书。这个小说中,唯一能听取各方说法的人,卡,最后却被所有人瞧不起。

帕慕克:或许是我将自己在土耳其当小说家的处境戏剧化了。卡知道自己在土耳其被人鄙视,但还是喜欢和所有人谈话。他还有很强的生存本能。卡被人瞧不起,是因为大家认为他是一西方间谍。也常有人这么说我的。

关于小说的郁闷性,这个我认同。不过出路是幽默。每当有人说这小说让人郁闷的时候,我就问他们,小说写得好玩不好玩?我想,小说中有不少幽默的成分,至少这是我的初衷。

《巴黎评论》:你写小说写出了麻烦,这麻烦日后没准还有。写小说也切断了你的一些感情链,这个代价可不小。

帕慕克:是的,但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如果我出去旅行,而不是坐在自己桌子前的时候,过一段时间我就会感到沮丧。独自一人在一个房间里创作的时候,我就感到开心。我是忠于艺术、忠于技艺的,可是还不止这些,我喜欢在一个房间里独处。我继续保持这个仪式,我相信我写的总有一天会发表,让我的白日梦不白做。我得长时间一个人待在桌子前面,有好的纸张和钢笔,这就像病人必须有药吃一样。我对这些仪式很在乎。

《巴黎评论》:你是为谁而写呢?

帕慕克:人生总是越来越短,这个问题你也会越发经常地问你自己。我写了七部小说。我希望在有生之年再写七部。不过还是那句话,人生苦短。要不要多享受一点呢?有时候我写得也很费劲,得逼自己写。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一切有什么意义呢?首先,如我刚才说的,独处一室是一种本能。再者,我还有那种少年式的争强好胜,总想着再出一本好书。我越来越不相信作家能够不朽。两百年前写的书今日还被人读的已经很少。如今世界变化太快,如今的书,或许过个一百年就被人忘了。很少有几本书还会有人去读。再过两百年,或许今日所写的书还有五本能存在于世。我的书会不会在这五本之列,我说不准。可是这是不是写作的意义之所在?我为什么要去操心两百年后有没有人看我的书呢?我要不要操心如何长寿一点呢?要是知道日后还有人看我的书,我会不会有所安慰呢?这些问题我都在考虑,但还是继续在写。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就是不肯放弃。想到以后还有人看自己的书,就是人生的一大安慰、一大快事。

《巴黎评论》:你在土耳其是畅销作家,不过你的作品在土耳其的销量反倒不及国外。你的作品已被翻译成四十种文字。你如今在写作的时候,有没有考虑到更广泛的全球读者群?你现在是不是在为一个不同的读者群写作呢?

帕慕克:我知道我的受众已经不限于国内。可是即便是在刚走上写作之路的时候,我可能就已经考虑更广泛的读者群了。我的父亲过去常在背后说他认识的一些土耳其作家“只是写给土耳其读者看的”。

对自己的读者群有所意识是个问题,不管这读者群是国内还是国际的。这个问题我现在回避不了了。我最后两本书在全世界的读者平均有五十万,我无法否认他们的存在。可是另外一方面,我从来不觉得我应该去取悦他们。我也相信,如果我试图取悦读者,他们也会感受到。从一开始,我就下了决心,要是我感觉到读者在期待什么,那我就一定要绕开。即便句子结构上我都这样——我给出一些铺垫,最后却让读者吃惊。或许正因为这个原因,我喜欢写长句子。

《巴黎评论》:对于大多数非土耳其读者来说,你写作的独创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和土耳其的背景有关。你在土耳其,是如何让你的作品脱颖而出的?

帕慕克:这里有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影响的焦虑”问题。和所有作家一样,我年轻的时候有过这种焦虑。三十出头的时候,我经常在想,我或许受托尔斯泰和托马斯·曼影响太大了。我希望在我的第一部小说里,呈现出这种温和的贵族式文风。可是我最终意识到,我在技巧上平庸了些。但我毕竟是在世界上的这个地方写作,离欧洲很遥远——至少当时看来,在这种不同的文化和历史氛围里,吸引不同读者,我想这个事实本身,就能让我有独创性,哪怕这种独创性是通过一种廉价方式得来的。可是这么做也不容易,因为这些技巧不大容易翻译,也不大容易传播。

独创的公式很简单,就是将原本无关的两件事物摆到一起。如《伊斯坦布尔》,这是一篇散文,写的是这个城市和一些外国作家——福楼拜、奈瓦尔、戈蒂埃对这个城市的看法,其看法又是如何影响土耳其的一个作家群体。将这个再造伊斯坦布尔浪漫风情的文章,和自传结合起来,这是他人没有做过的。冒点险,你会有新发现的。在《伊斯坦布尔》一书上我有这一尝试,使之具有独创性,我也不知道这会不会成功。《黑书》也是像这样将一个怀旧的、普鲁斯特式的世界和伊斯兰的语言、故事、机巧结合起来,然后一起放在伊斯坦布尔的背景下,看会有什么结果。

《巴黎评论》:《伊斯坦布尔》一书让人感觉你像是一名孤独者。在如今的现代土耳其,你作为一个作家确实是孤独的。在你的成长过程中和如今的生活里,你似乎一直游离在自己所处的世界之外。

帕慕克:我成长在一个大家庭,而且我的教育让我重视社区,可是后来我有了一种脱离社区的冲动。我有自我毁灭的一面,有时候我会大发雷霆,做出些不当的事情,以至于和社区割裂开,无法与其和谐相处。在早年,我就意识到社区会扼杀我的想象力。我需要孤独的痛苦来激发想象力,此后我才会快乐。作为一个土耳其人,过了一阵子之后,我会需要社区的那种安慰和温和,而我或许已经破坏了这些。《伊斯坦布尔》破坏了我和母亲之间的关系——我们现在都不见面了。当然我也很少见到我哥哥。由于我最近的一些评论,我和土耳其大众的关系也很紧张。

《巴黎评论》:你觉得自己是不是很土耳其化呢?

帕慕克:首先,我生来就是土耳其人,我为此感到高兴。在国际上,人们比我自己更认同我的土耳其身份。我是以一个土耳其作家的身份为世人所知的。普鲁斯特写爱的时候,人们认为他写的是博爱。我写爱的时候,尤其是一开始,人们总以为我写的是土耳其式的爱。我的作品开始译成其他文字的时候,土耳其人为此感到自豪。他们把我当成自己的作家,我对他们来说更是一个土耳其人。等到开始享有国际知名度的时候,你这土耳其属性也就更被国际上强调了,接着这土耳其属性就更被土耳其人自己强调,土耳其人等于重新认同你了。你的民族属性意识就开始被人利用、被人冒犯。现在他们关心的是我在国际上如何代表土耳其,而非我的艺术。这在我的国家引发了越来越多的问题。很多人没有看过我的书,只是通过大众媒体看到一些东西,却在开始担心我会如何跟外界讲述土耳其。文学总是有好有坏,有魔鬼也有天使,大家现在越来越担心我作品里的魔鬼了。

注:

①二〇〇六年一月二十二日,土耳其司法部拒绝批准此指控,故指控撤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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