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楚国大夫憔悴日,应寻此路去潇湘”
今天接着读杜牧的诗。
上一篇我们说,杜牧身体开始变坏,人生走到了下半场,那好,现在下半场开始了。
(杜牧塑像)
一、朝中有人好做官
杜牧是在已经接到任命的情况下请假到江州去接弟弟杜顗的,这至少反映出这样一个信息:他打算长期在长安当一段时期的京官。
膳部员外郎的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杜牧觉得能够养活自己和弟弟了,从六品的官职让他有机会请假公费旅行了一圈,去江州并不近,何况他又在江州过了年,等到他一路停停走走回到长安时,已经是唐武宗会昌元年的七月,假期只有三个月,他这一次江州之行远远超期,依照规定,他肯定是要解职的。
但他没有,不但没有,反倒还升了比部员外郎,职务中还兼着史馆修撰。比部员外郎相对前面的膳部员外郎看似平调,其实算是升了半格,因为膳部员外郎归礼部,而比部员外郎归刑部,礼部是后行,刑部是中行,升了半格。直接工作内容是“掌内外诸司公廨及公私负债、徒役公程、赃物账及勾用度物。”打个比方吧,这相当于审计署,一看工作内容,就明显知道,这个位置重要多了。
(杜牧画像)
虽然这依然是个闲职,但杜牧何以前份工作没做却又升了职呢?有两个关键人物肯定是起了作用:一位是幕主崔郸,这个时节,崔郸还在宰相任上,前面的膳部员外郎估计也是他的安排;第二位是他的堂兄杜悰,杜悰大家还记得吧,就是那个尚公主的堂兄,此时他正做工部尚书。
不管是谁把杜牧的职位(虽然是闲职,但毕竟是国家公器啊)问题解决了,都至少说明此时人情之于官场的作用,其实也从侧面反映了唐王朝正急速走着下坡路,不过,这也正常,牛李两党这时正斗的如火如荼,党同伐异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更何况中间还夹着官员们跟宦官的角力,不管是牛党还是李党,同宦官的关系都不简单。
二、险些赐死的宰相
我们知道,唐代最后几位皇帝全部出自宦官之手,原因很简单,兵在宦官手里。可是唐代不是秦代,此时的宦官已不可能做到像赵高那样天下大权统揽一身,封建社会的制度体系越来越有利于政治清明。仇士良有办法扶立唐武宗,却依然只能通过宰相们左右朝局,这使得晚唐的朝局乱象丛生,除了牛李之争外,宦官们也时不时的控制欲发作一下。
(唐武宗像)
杜牧回京之后,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唐文宗死后,他的两位宰相杨嗣复和李珏(这两位算是牛党)当然被唐武宗嫌弃,李德裕入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杨、李二人显然也不支持武宗,仇士良于是鼓动唐武宗(武宗性格很果决,就是那个灭佛的皇帝)索性赐死杨、李,武宗答应了。
前朝宰相,新帝却要简单不论罪而赐死,虽然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做到这样露骨,显然很离谱。杜悰觉得这不合适,就去找新朝新贵宰相李德裕,称:“天子年少,新即位,兹事不宜于手滑!”天子太年轻,而且刚刚继位,这样的事不能放任不管,李德裕一听,觉得事态严重,联名崔郸、陈夷行(另一位宰相)及内枢密使共同上奏,这几乎是满朝之力啊!唐武宗没办法,只得收回成命。
虽然,最终杨、李二人没有被当即赐死,但赐死的宦官已在路上,贬在外地的两位宰相命悬一线,着实让回京的杜牧胆战心惊,他一向胆小,这一次,他觉得要有所行动,于是去拜访了李党人物李回。或许这不算站队,但至少算是示好吧。
(杜牧像)
或许正是因为他只是示好,却不站队归附(牛僧孺对杜牧有知遇之恩,如果真“站队”李党,人品就有问题了)。到会昌二年春天,杜牧就被赶出了长安。这一次,是到黄州任刺史。
这算是地方大员啊!
三、升,还是降?
杜牧想多当几年京官的理想没有实现,尽管他十二分的不乐意去黄州,但圣命不可违,他还是上路了。
其实,他的性格也不合适在暗流汹涌的长安继续待下去,他自己肯定也知道,只是他仍然觉得万分失落。
(李德裕塑像)
这一年,李德裕当权,杜牧的幕主崔郸已经罢相,杜悰也出镇淮南,牛党崩盘式失势,一个明显是牛党的人,李德裕是无论如何不能让他留在长安的,他需要自己的嫡系。
出京,似乎是贬了,但杜牧并不是,他之前的比部员外郎是六品上,这一次去黄州任刺史,实际上大大升了格。因为黄州虽属下州(唐代州一级的行政机构中,五十七个州,被设置大、中、下都督和都护府,其余的分府、辅、雄、望、紧、上、中、下八个等级),黄州是下等州,但州刺史也是正四品下的品秩。
六品上,一下子跳过五品,升到了四品下的级别,官品大幅提高,可以说,杜牧从此跻身高官行列,为什么这样说呢?
之前我们说过,在唐代,五品是个大门槛,上下差别很大,五品可以免全家徭役,五品下只能免自己;五品官还可以荫子;五品以上致仕还可享受半俸,也就是有退休工资;五品以上在京出外有随身护卫武士;五品以上因私出行的话,可以借宿驿站管吃管住,更何况从唐德宗朝时起,刺史的一个儿子可授予正员官,父亲授予五品致仕官阶。
你看,很实惠,但杜牧还是不乐意,最重要的是出京了,无法影响朝局了,从庙堂之高转成了江湖之远,这让他很受打击,就算升官,也觉得自己不招待见,一片失落,更何况,他的身体时不时的还给他报警。对于李党来说,或许有打击杜牧的成分,但分量不重,基本属正常调动。
当然,他这个官职来得也很有意思,很可能是他向李回示好的结果。你还不错,虽然不能用你,但也不亏待你。杜牧被扔到了黄州。
四、杜牧与苏轼的比较
黄州很有名,但在杜牧这个时候还不出名,到了宋代才大大出了名,因为苏东坡来了这里,他因为“乌台诗案”的原因贬到这里做团练副史,在这里,苏东坡完成了他的人生转变,苏轼“变成了”苏东坡。
已经成为四品官的杜牧沿途享受高官待遇,驿站不仅管吃、管住,甚至在每餐饭还额外加有肉,更重要的是驿站还给他提供一定量的酒,这恰是他诗思的泉源,尽管这个时期,他已不能多饮。
(唐时驿站接待是分等级的)
刺史是地方行政长官,一把手,杜牧把这个刺史做得很像样,他关心民众生活,不断兴利除弊、祈雨、填废井……总之,职责范围内的工作他一样也没有落下。
他杜牧依然不开心,他虽非贬官,但心情却比那些被贬的官员更恶劣,因为这不是他想做的工作,我们可以从他在黄州写的一首《兰溪》诗里看出端倪:
(山中兰)
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
楚国大夫憔悴日,应寻此路去潇湘。
黄州城东南有一条河,名叫兰溪,也就是现在的浠水,发源湖北英山县,向东南汇入长江,入江处称为兰溪镇,距黄州七十华里,附近有竹林蹬,这是箸竹山的群峰之一,山间兰叶葳蕤,春来兰花似海,兰溪即因此而来。
兰溪春尽碧泱泱,映水兰花雨发香。兰溪的暮春,溪水碧如玉,泱泱而来,两岸的兰花,在雨水的淋洒之下催生出阵阵幽香。
楚国大夫憔悴日,应寻此路去潇湘。春光虽然未败,但诗人的心情并不畅快。兰溪的香草与溪流不由让人想到被贬的屈原,或许昔时的屈子,就是踩着这样的道路,在憔悴悲伤中一路走往潇湘的吧。自然界的景色如此美好,诗人的心情却并不美丽,面对无边美景,他想到了却是失意的屈原,他的情绪当然是消沉的,这官,杜牧当的不高兴!
(屈原塑像)
这让人不禁想起三百年后的苏轼,他在兰溪也有诗词传世,就是下面这阙《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寺临兰溪,溪水西流》: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
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东坡居士)
词意不须多说,只体会其中昂扬的斗志,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写得霸气淋漓,让人顿生奋斗之心。一样的黄州,一样的兰溪,又一样是暮春,恰又都有一样的细雨,两位大才子面对的景象何其相似!但杜牧的诗沉郁悲愤,苏轼的词豁达雄浑,格局大小,似乎立见高下。如果仅黄州“兰溪”诗词一项,杜牧该是完败的吧。
细想两人的心情并不相同,杜牧是正任主官,堂堂的刺史;苏轼却是罪臣贬官,一个不领兵的武职,相当于现在闲置的“调研员”。两相对比,该消沉的应当是苏轼吧,但实际情况恰恰相反,杜牧的行政长官做得中规中矩(因为历史关于这段记载太少),而苏轼却开发了一片空地,自食其力,像白居易一样给这片地起了名字叫“东坡”,甚至自己也改叫“东坡居士”,人生进入了“东坡时代”,我们写过文章得出过结论:黄州改变了苏东坡。
人,活着,真的需要点精气神!在黄州,东坡活得斗志昂扬,义气风发。
当然,杜牧在黄州也不白待,与苏东坡的较量中,他终归还是扳回了一城(当然,这种较量,是我们假想的),“小杜”毕竟也不白给,下一篇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