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卫东:修补旧书二三事

《火》第一部和第二部

文︱柯卫东

买旧书这种事,除了研究学问以外,似乎意思不大,说起来也就是读好文章,或者还能缅怀往日的繁华。至于鉴赏装帧,讲究纸张书品,就只好说是下乔木而入幽谷。然而人生如此,总要于干涸的生话中找到一点寄托,如同我们也需要音乐和艺术。昔日读过知堂先生《北京的茶食》,他说茶食虽是小道,但觉得住在古老的京城里,吃不到包含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我们于日用必须的东西以外,必须还有一点无用的游戏与享乐,生活才觉得有意思。我们看夕阳,看秋河,看花,听雨,闻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饱的点心,都是生话上必要的――虽然是无用的装点,而且是愈精炼愈好。”对迷恋旧书的人而言,买一册置于书橱之中,当然最好还是整齐干净的,也是如此而已。

旧书买到手的时候,总是落满灰尘,相貌萎靡,我喜欢把它们拾掇整洁。记得最早买的两册旧书,是在海淀中国书店,一册《呐喊》,一册《而已集》,为民国原版,道林纸毛边本。虽然书品破败,但是修法简洁,家里恰好有蓝生宣纸,就用它粘贴书脊了事。

后来又在同一家店买到一册初版的《火》,也照那样贴上书脊。再后来发现这本书其实非常难找,于是重修,这也是我耗费时光、满怀兴致修过的第一册书。《火》陆续出了三部,不是同时出版,我得到的此册是第一部,为三十六开土纸本,1940年12月上海开明书店初版。《火》的后来印本书面装饰相同,为单个“火”字,但初版本是以火焰为图案,由署名ENG者所绘,极为少见。而后过了二十年,从书商手里买到第二部,版权页写1942年5月初版,也是三十六开土纸本。书商以为是初版本,但其实不是。《火》出书时,分别由上海开明书店和重庆开明书店印行,版权页虽然都写初版,但出版日期不同,第一部:上海版1940年12月,重庆版1941年10月;第二部:上海版1941年1月,重庆版1942年5月;第三部:上海版1945年7月,重庆版则不知道。买到的第二部即为重庆版,封面为灰色本纸,字体与第一部相同,但火焰图没有了。第三部的初版本则至今没见过。

现代文学馆《巴金文库目录》是据巴金捐赠的藏书所编,其中有《火》三部曲的书影,乃是巴金的藏书。文字说明第一、二部为初版本,第三部为1946年2月第二版。然而看书影便知第一、二部都是重庆版,第三部则为通行的版本。《民国总书目》中所录三部书的初版年代或是正确的,但录第二部为三十二开本,则应该是错的。

民国版土纸书比较少见,尤其是有名的书。如果保存得还可以,土纸书要比机器纸书好修,因为土纸是中国旧法做的纸,虽然印出来的书字迹模糊,用来装帧也难看,但所用的纸不会像洋纸那样,年头长了就脆裂,能恒久保持不变。这本《火》是用好土纸印的,纸厚而字迹清晰,封面和封底完整(这点很重要),但是书脊没了。修这本书的时候,是把书拆了,然后每页喷水压平,再照原样装订。这样重装虽然能做得非常工整,但问题也在于太工整了,反而失去本来面目。因为土纸本的装订大多粗陋,为保持原貌,最好不要拆开重装。修理时将书角蘸水抹平,卷曲过度的可以在背面贴一点毛边纸,使其平整,然后扫去灰尘,整本书喷水压平,这样没有拆开重装的书能很好地保持旧观。土纸本的封面和封底纸都很薄,几乎与书页纸一样,如果磨损严重,可以揭下来在背面用毛边纸裱一层。裱过的纸略厚而有韧性,很的适宜,但要用淀粉做的稀糨糊裱,用别的不行,裱出来太硬,就会很难看了。

平装书的书脊是很难办的,最好是原书还有部分书脊,稍加修补,如果一点书脊都没了,只能另做一个,做出来的书脊要照顾到整本书,看上去不显眼为佳。没有书脊的书,应该想办法买一本更好的,没必要修。这本《火》是做的书脊,因为是土纸书,所以书脊也容易处理,先在里面贴了一层毛边纸,然后裁下旧线装书的天头(因为自然旧)在外面贴一层,看着也还过得去。《火》的第二部没修过,自然是买来书品就好的旧书最好了。

二十年前在书店曾买过一册新知书店版《鲁迅传》(王士菁著,1948年1月初版),内容虽无甚可观,但算是国内最早的一部《鲁迅传》。而且装帧讲究,为二十四开大本巨册,有插图,以朋友的话说,可以“插架壮观”。此册的卖价不菲,但书已接近散架,基本是一团焦黄的乱纸。其实这书不买也是可以,但那时像样的旧书难遇,这样一册已算好的,买的时候看了觉得还能修,封面封底和书脊大致完整,只是内页破散,不觉技痒难忍,也就买下了。

这书封面是厚纸,有折口,内页为报纸,总之都是机器纸,比修土纸本麻烦多了。书拆散以后修书页,用温水洗再逐页压平,用温水洗是为了改善书页的脆度。对机器纸来说,每页必须干透,然后才能叠在一起压平,不然最后书沿会成为S形。像这么厚的书,如果书页断角多的话,可以考虑用毛边纸补角,毛边纸虽然薄,但两面贴后坚度和韧度已足够,而且纸色微黄,和旧书的颜色接近。需要注意的是,不能所有的角都补,而只能参差地补,因为补过的部分肯定厚,报纸性脆又无法捶平,补得过多的话,书就没法看了,故而补完角后以整本书外观看着顺眼为宜。

修好的《鲁迅传》

接下来是处理封面封底,平装书的封面通常与扉页和书名页粘在一起,而封底与版权页粘在一起,因而要置于温水里泡开,以保证扉页和书名页是完整的。平装书最难修复的是封面缺角,如果用整纸修补,无论怎样都很寒碜,所以要以旧纸一点点补,看去像是原书角破碎又补回去是最好的效果了。

封面和封底修补完后,最好在背面用毛边纸裱一遍,为何要用毛边纸裱呢?因为裱完从背面看是一整张纸,掩盖了修补的痕迹,也能使旧的书面重新挺拔。毛边纸薄,裱完很适度,不会弄成硬纸板。但是以毛边纸裱厚纸封面和裱土纸本封面不同,因为毛边纸乃是中国纸,吸水性与机器纸不同,裱得不好,封面会卷曲,难以压平。

修这本书花了很长时间,修完以后觉得还不错,于是在书桌上放了一段时日,以备赞叹。后来在报国寺的书摊,居然又得到一册书品完美如新的,这是绝想不到的事,买的时候老友谢其章也在场,而后我浸透无数汗水的这一册,就顺便转移至老友的书架之上了。

方纪生编《周作人先生の事》,1944年东京光风馆出版。此书谢其章兄有一册,是止庵兄送给他的。谢兄的这一册其实书品尚好,只是书脊开裂,他觉得不够完美,问我怎样修复。谢兄年轻时喜木匠活,做过一个放不平的板凳,可知他的天分,所以觉得与其教他,还不如我自己拿过来修更容易些。

修复前的《周作人先生の事》

修精装本的书要比修平装本容易,因为精装书一般书页都完好无损,只需拆开修理书壳就可以了。书脊开裂是没办法从外面修补的,因里面的衬纸都酥了没地方贴,即使勉强粘上也必然凹凸不平,所以只能从里面修。清理掉书脊里面的糟纸,顺着书脊的弧度贴一张牛皮纸,用胶棒把胶涂在牛皮纸上,然后把碎裂的书脊粘牢。用胶棒而不用胶水,是因为胶水的水分太多,会使旧脊缩水变形。书脊的两头破损,可以用旧纸完全补好,也可以稍微修整以保持原貌,为了有整旧如旧的效果,尽量少修补是原则。

拆书壳的时候要想办法保留完整的环衬,这样重装以后才有型。然后是整本书压平,压平是很重要的事,一本旧书无论修的怎样好,不平整将大为逊色,精装书都有这个问题。这册《周作人先生の事》为纸面软精装本,内页为道林纸,书面有些翘,喷水压平以后,接触干燥的空气就又恢复原状。这种情况的处理办法是趁书还有些潮的时候,放进塑料套中封好,过段时间应该就没问题了。

修复的《周作人先生の事》

书修好以后,相约琉璃厂看拍卖预展时带过去。谢兄知我曾在公交上丢过书,特别发短信嘱咐别再弄丢了,但这事还是发生了,虽然是在别处。那天因到得早,于是去路口的“馄饨侯”。这馆子自从改成连锁店以后,原来的骨头汤化为白开水,但好歹馄饨还有些原来的味,故而从前和友人也间或光顾。店里人不多,把书放在旁边的板凳上,要了一碗老招牌的“鲜肉馄饨”,打算享受片时。然而一尝之下,发现未知何时其馅也已堕落,也如某包子馅为滚刀肉,总之难吃之极。虽然心中大怒,也只能腹诽而去。走至前一胡同,因胡同里有家私营书店,以前光顾过一次,便拐进去看书,看了几架后发现两手空空如也,谢兄的书没了!

《周作人先生の事》在网店中有一册,书品很好,标价二千元,看了几次也没舍得买。回到馆子时,见那册书还好好地躺在原处,馆中食客想是不屑于去看一册破书,盖拾金者众,拾旧书者则略少也。

我的藏书中有一册王揖唐所作《今传是楼诗话》。此书1933年天津大公报社出版,平装十八开本,道林纸印,厚四百五十余页,文字为竖排圈断。我这册是舒芜的旧藏,改正了所有的错字,并杂有眉批。书虽然很喜欢,但书品不佳,封面和封底俱失,糊以牛皮纸,书脊粘白纸条,以圆珠笔杂书书名,是为中国书店的传统装帧。要使这样的书成为一册赏心悦目,令人愿意愉快地去阅读的书,唯一的办法是改为精装本。

《今传是楼诗话》的原貌

平装本改装为精装本,有件事情一定要做,就是改变书页的订法。平装本书通常是用铁钉横订的,改订时要按精装本的方法从书脊穿线,这样翻书时书页才能打开,如果还是横订的话,书是无法平摊在桌上的,等于在平装本外面加个硬壳而已,不宜认为是正经的精装书。

说一下这本书书页的情况:书角虽然有些磨损,但基本还保持锐角,只是前后各有十余页磨损较为严重,成为圆角。磨圆的书角作成精装本是很难看的,按正规的做法应该整体切去四边,但那样开本就小了,而我是个完美主义者,不喜欢毁坏书,开本的大小对我而言也很重要。再者也没有切割工具,我这样的票友就不用那么麻烦了。所以选择用毛边纸补角,补过的地方肯定比别处厚,但道林纸结实,用锤子捶平就可以。书页用线订好以后,书脊作成弧形,然后涂胶贴纸,书页部分工作就已完成。

《今传是楼诗话》的原书页

修复的书页

书名页有当年买到书时曾写的字和盖的印,现在看去十分不堪,只得用纸贴上了事。自己做书壳的话,选择的余地很大,原则是尽量做成旧的,而不能做成新的。开始准备做成皮脊布面来着,但合适的皮难找,做起来又费功夫,最后决定还是做成全布面。从外国旧书上拆下来一个书壳,作为我的书壳(因为懒得自己做,并非必须如此),按书的开本裁好大小;封面布也没有现成的,是从家里翻出旧裙布代替,虽然觉得图案和质地都不满意,但想到书是诗话,也还过得去,因而裱了作为书壳的布面。环衬用的是灰色的旧纸——所谓环衬是一半贴在书上,另一半贴在书壳里封的那张纸,这张纸最好用厚的旧纸,最不能用的是新的白纸,那样看怎么也不像一本旧书。如果没有旧纸,也以颜色相衬的为宜。

最后讨论一下细节:因为书比较大和厚,书壳的纸板也要选择厚一些;书壳的边相对书页出来的要合适,多了少了都难看;上下堵头最好也用旧布做;书面和书脊之间有一条压槽,这个要是做不出来的话,整本书的装帧都大为失色。

改装为精装本的《今传是楼诗话》之一

改装为精装本的《今传是楼诗话》之二

《今传是楼诗话》之翻开的书影

现在书修好了。修书的意思就是在完美的藏书中增加一册,从书橱中取出来时,不再为它的种种缺陷而懊恼。有时候一册无法修复的书更可能改装成理想装帧的书――如精装本之类。我就喜欢精装本。以前读过香港老辈作家侣伦的散文集《向水屋笔语》,得知他的癖好,是凡喜欢的书都按己意重装,不知这些经他手重装的书是什么模样,很想一窥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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