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红袖 | 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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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知道人生是什么样子吗?只有孤独!知道伤痛是什么样子吗?莫过于只身一人,有父母、有丈夫、有孩子,却还是孤独……英姐的一生被孤独围绕着,没有自我,命运卑微到尘埃里。放养,谩骂,被抛弃,被骗,连死,都像安排好的似的,如约而至。能怎么样呢?轻笑,蔑视,旧社会的女人不过就像薄纸,要么蹂躏成团,要么被火烧……
——编辑 阿二先生
你英姐出车祸了,没治出来。母亲话刚出口,我心口就像被人用刀子剜了几下,霍霍的疼。
英姐是江大娘的二闺女。江大娘一辈子就生了两个闺女,为这,江大娘没少挨庆奶奶的骂,也没少挨江大爷的打。于是,江大娘就把怨气归到英姐身上,好像这一切都是英姐带给她的。
听母亲说,英姐两岁多才会走路。瘦弱的英姐像根豆芽,大头小身子,头一歪都担心脖子撑不住会断下来。江大娘每天只顾纳鞋底做鞋帮打线纺棉花,总想多干出点针线活少挨庆奶奶的骂和江大爷的打,常常把英姐放在一张破席上,一放就是一天。夏天就是光席,破了的席子很多时候会让英姐的腿和屁股上多出一道道伤痕。冬天,破席上就多了一条烂裤子。看见有人从门前走过,英姐就会发出啊啊的叫声,像是要证明她的存在,又像是想让走过的人逗逗她或者抱抱她。有了孩子的年轻媳妇偶尔会停下脚步,把她抱在怀里轻轻地拍几下以示疼爱。江大娘逢人就说,孩子咋惯咋行,这样乖,省事。
英姐比我大五岁,小时候我经常去找她玩。她的头发总是像被风吹乱的野草,乱糟糟的。时常还会有碎麦秸或玉米须粘在上边,我知道英姐又烧锅了。英姐烧锅也少不了挨江大娘的骂,柴火放多了火头窜出来说是败坏,柴火放少了滚不起来锅又说死心眼子跟不上火。反正英姐不管干啥江大娘总能挑出刺来,不管江大娘怎样说落怎样吵骂,英姐都不吭声,她知道,越是吭声越会招来更多打骂。
英姐会唱戏。是跟着邻居王大娘学的。王大娘一辈子没有儿女,王大爷在结婚当年就去了抗美援朝战场再也没有回来。年轻轻的王大娘就守着一院子的花草和鸡鸭过了一辈子。王大娘很少出门,她喜欢听戏,也喜欢唱戏,英姐最喜欢去她家,跟着王大娘哼唧着唱戏。王大娘喜欢英姐,给英姐梳头,逮虱子,用带着香味的小手绢给她擦鼻子,一点也不嫌她脏。英姐一去王大娘家,回来就会挨江大娘的骂。谁也不知道江大娘为啥骂。我曾经问过母亲,母亲说,小孩子家家的,问恁多干啥。
英姐照样朝王大娘家跑,照样跟着王大娘唱戏听戏,照样偎在王大娘怀里让她扎辫子,逮虱子,她喜欢王大娘身上的胰子香。英姐头上没有虱子了,英姐长大了。英姐开始给王大娘拔白头发。英姐开始唱戏给王大娘听。王大娘喜欢听王宝钏苦守寒窑,一听就会红了眼圈,就会偷偷用小手绢抹眼泪。英姐看着就会跟着掉眼泪,她从来不问王大娘为啥哭。
英姐没上过学,她闹了几次要去上学,大娘说,丫头片子上啥的学,长大了是人家的人,不上,不瞎搭钱。英姐闹了几次,江大娘骂了几次,后来英姐也就不闹了。王大娘开始教英姐认字。人口手,上中下,大小多少。英姐学会了好多字。王大娘又教英姐背诗。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英姐记性好,学得快,到后来,上学的小伙伴还没她认识的字多,没她会背的诗多。
英姐出落得越来越水灵,高挑的个子,水汪汪的大眼睛,麻花辫子又粗又长,匀称的腰身饱满的身材。该说婆家了。江大娘看着一天比一天好看的英姐,在心里打着主意。英姐心里有人,她看中了王大娘的娘家侄子。白白净净,文文气气,腼腆的像个大姑娘,每次来王大娘家见到英姐都会红了脸。越是这样,英姐越是喜欢,英姐也说不出自己为啥喜欢他,喜欢他的啥,反正看着哪里都好,看到他就像怀里揣了个兔子,心里就莫名的乱蹦起来。英姐也不敢给谁说自己的秘密,就连王大娘她也不说。忽然,英姐感觉好久没见王大娘的侄子再来了,一问起才知道,他已在爹娘的操办下成了家。原来,王大娘娘家是地主,成分高,一般的姑娘都不愿嫁他们王家门里去,怕是像以往,家族也跟着受牵连。英姐终于知道知书达理聪慧过人的王大娘为啥嫁给了满脸麻子又黑又矮的王大爷。也终于知道江大娘为啥总不让她去王大娘家。
心里的人娶妻了,英姐哭了好几个晚上,谁也不知道她哭啥。她擦干眼泪后,遂了江大娘的心愿,嫁给了河西庄的宝银。宝银弟兄五个,爹娘老实巴交的连地都种不好,家里穷的叮当响。但是为了娶英姐,他们家也是豁出去,亲戚邻居都借了个遍,给英姐送了彩礼。当然,后来这些彩礼钱江大娘没给英姐带走一分。英姐嫁过去了,除了三间瓦房,几乎啥也没有。英姐能干,干完地里的活,就去砖窑厂干,不管多累的活都干,不管再热再冷都干。几年后,她把瓦房翻新成了平房,还给宝银买了摩托车。宝银骑着突突叫的摩托车赶集上店,着实威风了一阵子,好像真的出人头地了一样。
英姐生下儿子后没出百天又去窑厂干活了。宝银也依然忙着赶集上店耍威风。他觉得自己真应了媒婆的话,娶了个能干能持家的娘们,是他家的救星,他啥都不要操心,他更得意起来。他得意起来就哼着小曲骑着摩托车突突的在庄子里转来转去,见人就打招呼,生怕别人没看见他,没认出他。
英姐生过女儿不久,乡计生办就来找,让他两口其中一个去结扎。宝银哄着英姐去了,这是他二嫂给出的主意,他二嫂说,女人一旦做了绝育手术,就老实了,想跑也跑不了了,不能生了的女人谁也不会要。男人结扎,可影响大嘞!他二嫂捂着嘴贴着宝银的耳朵说着又嗤嗤地笑着,发黄的大板牙上塞着韭菜叶。
宝银和庄上的一个小寡妇好上了。英姐知道的时候,宝银就翻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带着那个女人去了南方,他天天显摆的摩托车也骑走了。英姐带着不到一岁的女儿和五岁的儿子,哭得天昏地暗。擦干眼泪,英姐依然去砖窑厂干活,依然像男人一样,犁地打场,秋收春播,一样都不落下。英姐也偷偷地哭过,她甚至想扔了这个家再寻个能靠得住的男人,当她一想起王大娘一辈子一个人过日子时,她又开始呸呸的唾弃自己的念头。自己还有两个孩子,孩子就是希望呀。熬吧,熬吧!
麦子绿了又黄,一年又一年。孩子们渐渐长大,英姐瘦长的身子越发的单薄起来。江大爷得了老年痴呆,不管是啥都往嘴里塞。油菜籽当芝麻,塑料布当烙馍,英姐不放心,怕江大娘一眼看不住他吃了有毒的东西,吃了能致命的东西,于是她把江大爷和江大娘都接到了自己家。姐姐常年打工在外,过年才能回来一回,江大娘和江大爷就长年累月的住在英姐家。妮呀,娘那时候恁不疼你,你不怪娘?江大娘经常这样问英姐。怪,我咋能不怪,可你是我娘,你生了我,我不能不管你。提起小时候娘那样对自己英姐就恨得牙痒痒。恨过,气过,还得一碗水一碗饭的端着给她吃喝。
英姐就像门口的石磨,一圈一圈的转啊转啊,又像床头的一只钟表,不停地跑呀跑呀。英姐开始有了白头发。她开始听王宝钏,开始听着听着就抹起眼泪来,英姐又想起王大娘。王大娘已经去世了,王大娘临走的时候,手里攥着有胰子香的小手绢,她走的很安详,她穿好了自己缝制的送终衣服,大红的,像睡着了的新娘。送殡的时候英姐去了,英姐又见到了王大娘的侄子,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文雅和腼腆,凸起了啤酒肚,头发稀疏疏的败了顶。英姐忽然觉得时光就是魔术师,能把一个人变成另外一个人。英姐看着王大娘的棺材一点一点被黄土掩埋,她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伤痛欲绝,英姐就觉得王大娘没有死。她去了远方,远方有她的亲人,有她一辈子的期盼和渴望。王大娘走了,再也不用听王宝钏了,就再也不用抹眼泪了。
那年,儿子上大学了,忽然就有了宝银的消息。他让英姐去南方,他说他这些年辛辛苦苦挣了些钱,准备在南方给儿子买房,让英姐带着身份证去过户办证,还差两万块钱问英姐能帮衬点不。英姐下垂的嘴角扯动了一下,开始干瘪的手差点扔了电话。这是他么?这么多年他去哪了?她恍惚间觉得自己就是王宝钏,王宝钏等了十八年,她等了十五年呐。十五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她完全忘记了!她自己对天发誓几百回几千回了,再也不会见宝银这个王八蛋,为啥一有他的消息她就管不住自己了?
她破天荒的买了两件新衣服,把自己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遍,又到集上给头发焗了个油,她不想让宝银看见自己的白头发。宝银现在该是啥样?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也有了白头发?她一遍又一遍的在心里揣摩着宝银的样子,她心里一阵一阵的颤栗,一阵一阵的翻腾。她见到宝银是该骂他还是该打他还是该怎样说第一句话?
正好孩子放假了,安排好家里,又让邻居给帮忙照看两位老人,她开始踏上南去的火车。英姐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火车咣当咣当的往前跑,拽着她的心。她又不放心家里,她担心江大爷又胡吃东西。上次他把垫屁股的尿不湿撕碎了就往嘴里塞,要不是及时看见,不知会出现啥状况。这一去要几天才能回来,会是啥样呢?英姐一路琢磨着。
下了火车,英姐拎着包左看右看,老感觉自己眼睛不够使,老觉得自己和别人都不一样。唉呀妈呀,这咋恁多车恁多路恁多人恁多高楼嘞。她感觉自己瞬间被淹没在这人潮车潮里。有个男人喊着自己的名字走来,英姐揉了揉眼睛 ,这才看清是那个挨千刀的,是那个自己在心理骂了几千遍几万遍的负心汉。可是,这见到他怎么就没有了原来的恼怒了?“英子,你真来了。这些年是我对不起你,你放心吧,咱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也不会丢下你和孩子了。”这个男人,这个也有了白头发腰杆也开始开始微驮的男人一只手接过英姐手里的布包,另一只手去挽英姐的胳膊。
英姐暗暗在心里骂自己为啥不推开他,本来应该在这十五年为她遮风避雨的肩膀怎么可以这么多年不见踪影?英姐竟然没有推却那只手,任由他挽着。她心里想了几千遍几万遍的骂他的话一句都没说出口。英姐的眼神忽然就柔软起来,似乎十五年以来所有的恩怨所有的辛酸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英姐跟着宝银后头走,宝银的影子映在英姐的身上,多少年没见到过这个影子了呀。
“英子,钱带够了没有,咱明天就可以付款办证了,房子我早都看好了,以后咱就在这安家了,我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刚到出租屋,宝银就迫不及待的抱住了英姐。英姐心里忽然就感觉热乎乎的,忽然就觉得自己像一团火,这么多年,早已忘了自己还是个女人么?还有女人的需求和渴望么?英姐的身子柔软起来,她觉得自己掉进了一汪水里,轻飘飘的。宝银解开英姐的裤腰带,英姐腰里左一层右一层裹着布,宝银用力一扯掉下一沓沓票子来。英姐把两万块钱都装到一块布里缝起来,围着腰系了一圈,她怕辛辛苦苦口里省肚里攒的这点钱弄丢了,她这些年供孩子吃喝读书,又加上接济爹娘,手上可没有两万块钱,她又向表姐和表弟借了一万才凑够宝银说的两万。坐火车一路上她不长时间就要扭扭腰,感觉腰上的厚实她心里才踏实。宝银拾起地上的钱,手指头往舌头上蘸了蘸唾沫,一张一张数了装进口袋里,才又抱着英姐亲热起来。英姐觉得自己就快在城里有房子了就快是城里人了,就要享清福了,男人也终于知道心疼自己了,也知道过日子了,她觉得自己这些年终于熬出头了。她甚至开始有点庆幸自己这些年没再嫁是多么的正确。
第二天,宝银带着英姐去见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烫着卷发,身上的香味一阵一阵随风飘过来。宝银把钱都递给了那个女人,女人说,下午带他们去办购房手续。宝银陪着英姐回到了出租屋,说他有事要出去一趟,让英姐在这里等他,千万别乱跑。天黑了又亮了,亮了又黑了,宝银再也没有回来。几天后,那个接钱的女人来了,英姐发了疯的抓住她问她宝银哪里去了,问她说好的去办购房合同怎么就没影了呢。女人一把推开英姐。女人腥红的唇一张一合。
女人说让英姐再借两万块钱,不然就在这小屋里一直呆着吧。英姐傻了,英姐后来明白了,这可能就是电视上说的传销。英姐很顺从,告诉那个女人她慢慢借,借了让姐姐给寄过来。英姐终于在一个晚上趁机跑了出来,她左拐右拐自己都不知道拐了多少个弯。
英姐依然下地干活,依然用单薄的身子挑着家,依然悉心的照顾江大娘江大爷。她的身子越来越单薄了,她的白头发越来越多了,她的眼神越来越飘忽了。她依然背着药桶在麦地里打药,她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属于这个小村子,属于这块麦地。她原来想去城里享福的想法都是错误的,都是不应该的,那样的想法根本就不该有。“妈,不好了,俺外爷把一整个蛋糕塞嘴里噎住了,没缓过气,他他……呜呜……”女儿的哭声让英姐一下子掉进冰窟里,她感觉浑身都凉透了,天在转地在转。
英姐披麻戴孝扛大旗把江大爷送到南门坑。又给江大娘换了新铺盖,买了新衣裳,所有人都说,江大娘,英姐这闺女比个儿子都中用。江大娘听这了话就会流眼泪。江大娘要吃糖糕,英姐骑着电车去赶集,回来时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被一辆轿车撞飞了十来米远,再也没有醒来。盖着盖子的车筐里,一包糖糕还冒着热气。
母亲说,英姐走了,江大娘抱着糖糕谁也夺不下。后来,糖糕馊了臭了,慧想哄着让江大娘扔了,却怎么也哄不好。再后来,慧每隔两天就买来新的糖糕,给江大娘换上。
二月的风声,撕碎了麦田里低沉的呜咽……
青衣红袖
河南永城人。永城市作协会员,永城市诗歌学会会员,网络编辑,网络写手。文字多见于各大知名文学网站,及《国家诗歌地理》、《河南青年报》、《今日永城》等报纸刊物。出版合集《青春永远绽放》、《纵使人生荒凉,也要内心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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