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水
吧啦原创文学,陪你走过每一个有梦的日子
编者按:
你是否分得清韭菜和麦苗?
你是否知道几月稻熟几月瓜落?
你是否知道比种子更重要的是水,是适当的季节有场适当的雨!
谁是农村的姑娘,谁在暑假的时候呆在地里看过果树,谁在寒假的时候陪母亲挖过白菜,谁会在晚上快要睡着的时候听父亲说,明天,明天该咱去接井浇水了,谁在月光皎洁的晚上看见母亲重复一趟一趟背着100斤的小麦,放到屋顶。谁煮好粥,搂着弟弟和妹妹躲在炕上的一角,听着院子里有牲口回来的声音,那是父亲和母亲劳作一天结束的声音,谁急忙叫醒弟弟和妹妹说,快,爹和娘回来了,爹和娘回来了,掀锅吃饭。
—— 编辑 加菲
老余村长骑着老式二八自行车从那棵古槐树下风尘仆仆的赶过来,傍晚红彤彤的夕阳把他的脸涂染的又红又紫,像老公鸡的脸。一只黄羽毛麻脖子老母鸡领着一群刚炸开绒毛的小鸡在路边啄青草叶,老余“翘去翘去”的撵着,吓得母鸡带着小鸡四处逃窜。老余弓腰弯背骑着二八式自行车,他神情肃穆,两腮凹陷,可以放进两枚熟鸡蛋,一对精湛的小眼睛灵光四射,瞟来瞟去。老余算是半个书记,村里的大小事物都由他来通知。他一个鹞子跳上那辆破旧的二八式自行车村里人就知道他又有事情要说了,老余平日里赶集上店也要骑上这辆二八自行车,但是他的车筐里会挎上一个小筐,没有挎筐的老余骑二八式自行车一定是有事要交代。
老余拐了一个弯儿。
又拐了一个弯儿。
他把车刹在鸽雀家门口,他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快步走上老檐推开那扇发青的大铁门。发青的铁门被老余推的前后晃动,铁锁撞击门面发出“哐啷哐啷”的声音。
“孙洋,孙洋……”老余气喘吁吁地冲到院子里喊着,他看到水井旁一个红色的熟胶盆里还泡着一堆脏衣服,院子里狼籍一片,没有靠子的木凳子散放在一旁,裸露的鸡窝里卧着一枚圆润饱满的鸡蛋,一只歪冠子母鸡在鸡窝旁咯咯的叫着。
“孙洋,孙洋……”老余又冲着屋子里喊了几声。
从里屋慢慢走出来一个黑影子,堵在门边,老余有些失望,他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纸烟点上火,他盯着堵在堂屋门口的黑影子问道:
“鸽雀,你妈呢?”
老余夏天永远这身打扮,黑布鞋,粗布裤子,白汗衫子。那件白汗衫子穿在老余身上永远那样白,没有土渍,汗渍,也不会发黄,就像白鸽子的羽毛那样。这样的白汗衫子在鸽雀的眼里仿佛一条瀑布一样,从老余的脖颈处悬下来,有好几次鸽雀似乎都听到了老余那件白汗衫子发出了流水般的声音。鸽雀有些激动兴奋,他水平的视线刚好能够看到老余有些弯曲的胸脯。
“我妈去了菜地里种豆子。她说让我瞧门哩,哪都不许去。”
“种豆子?这天种什么豆子?”老余满脸的疑惑。他猛烈地咳嗽起来,不知道是因为刚才说话太急还是被他自己吸进肺腔里的焦烟呛到。他咳嗽的时候露出了一口焦黄发黑的牙,他的牙像狗牙那样参差不齐,但是这样的牙却可以啃萝卜,啃骨头,咬豆子,老余没有牙痛病,那些有着白牙好牙的人经常捂着自己的嘴“哎唷哎唷”地叫唤着去看牙医,他们的牙连豆腐都咬不动。
“她就是种豆子,不知道种什么豆子,白豆子,黑豆子,红豆子,绿豆子,黄豆子……”鸽雀看着老余身上的那件白汗衫。
“哎,鸽雀子,你妈回来叫你妈明天接着金头他妈的后面给你家八斗那块田上水,明天上午,记住了没?就明天早上,不要误了时间,后面还有人接着呢。”老余村长从像冬天的紫茄子一样的两片嘴唇间直直的喷出一股浓烟。
鸽雀学着话头儿说:“叫我妈接着水,接八斗水,和金头他妈一起……接八斗水……”
老余一瞪那对精明的小眼睛,摆摆手说:“鸽雀,看你学的什么话。算啦,算啦,等你妈回来我再跟她说。
老余推开那扇发青的铁门又一个鹞子跳上二八式自行车,嘴巴里叼着仅剩烟头的纸烟,一眨眼的功夫就消失在了门口。鸽雀走到刚才老余站着的地方,他抬起脑袋看看飘着彩云儿的天空,云薄薄的,像布匹一样一块一块的。他吸吸鼻子,嗅到了从老余嘴巴里留下的焦烟味儿。
鸽雀只是在《西游记》里知道干旱这件事,那里的人们三年见不到一滴雨。鸽雀心想也许他们都忘记了水是什么味的。鸽雀和村里其他的孩子不同,少言寡语的,只有你跟他说话时他才会直起脖子看你一下,平时喜欢坐在沙堆里挖沙坑或者玩弄着细木棍抽打着野草野树。鸽雀非常喜欢《西游记》里的人物,他没看过这本书,他认的字还不够多,他只会写一些简单的汉字,但是《西游记》里的故事他却经常听李瓜皮这个爱书的小老头说。李瓜皮看书的时候喜欢戴上一副老花眼镜,镜片混浊有很多斑迹。李瓜皮手举着书仰着脖子认真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看,遇到精彩的地方他还会停下来念上两句。这个小老头虽然有很多陋习叫鸽雀非常不喜欢,但是他还是很喜欢听李瓜皮讲故事的,讲古时候的故事,讲现在的故事,讲牛鬼蛇神的故事。
桥北村已经有大半年没下雨了。树快干死了,草也快干死了。家家户户都请人钻井,井里已经没有水了,只有半湿半干的沙土。打井的人拿着钢钻使劲往地底下钻,钻了十几米深才钻出来一股清凉的水。有人说桥北村的地质多为沙土,钢钻往地里钻,钻多少,沙土就填多少。说这话的人虽然不是地理学家,但是他的话非常准确,桥北村的土地上面是土,挖个七八米后就全是沙,那种特别细特别软的沙。田里的庄稼被干燥的阳光晒个半死,发黄的叶子,干瘪的径杆。土被晒的发白干裂,一道一道破裂的血管横七纵八,交错着,摩擦着,追赶着。村里的人们睁着眼睛,吐着口水,他们看着天,念着地,盼着,盼着,终于把乌云盼来了,一大块一大块厚厚的乌云在天上碰撞着,擦起火花,碰出“轰隆隆”的声音,风“呼呼”的响着,卷起满地的烂树叶刮到楼顶上,一滴水落下来,还没泪珠子大的雨滴,又落下来一滴,人们干渴的心被这星点雨浇活了,他们兴奋的手舞足蹈,蹦蹦跳跳,还没湿润地皮,雨就没了。那些高兴的人一下子伤心起来,不再兴奋,不再手舞足蹈,不再蹦蹦跳跳,连乌云都跑了,天上又是明晃晃的阳光。
村里井里的水能够维持日常生活,原来满塘的水现在只剩下了半塘,半塘水又脏又臭,洗衣服用这样的水,洗菜用这样的水,牛喝这样的水,狗喝这样的水,猫喝这样的水,这样的水鱼还要喝,就是这样的水也不多了,这样的水不让庄稼喝,把这样的水抽干也不够一块田的庄稼喝上两天。这样的水人家不让用来给庄稼喝,但是她们会偷偷的偷水。晚上抽水时把水泵放进去,第二天那些来洗菜,洗衣服的人就知道水少了,就知道有人偷水了,她们狠狠的弯下腰也够不到水面了,她们小声的说:“哦!昨天晚上有人偷水了!”
离村外百米远的地方有条河,河又长又宽,现在也只剩下了又浅又混的水在流淌着,这样的水无法引到田里。老祖宗们早就预料到那帮愚蠢的村民总有一天会面临干旱,他们提前在这条小河坎下建了一个几百米深的蓄水池,池里的水都是小河里的水,雨大的时候,那些多余的水都往这池里流,蓄水池建了好几十年,池里的水常年满着,也是好几十年了。老祖宗们把这个蓄水池四周打通,通向小水渠,再由小水渠流到水田里。蓄水池离开地面的那 部分像个大井盖,封的严严实实,只能在四周看到像老鼠洞那么大的黑口口。小河坎上盖了一间砖房子,砖房子里有专门打开蓄水池的水闸,被一把非常大的锁锁着,钥匙不知道被什么人拿着。鸽雀知道蓄水池里的水很贵,要用钱买。他的母亲眼看着一天一天不下雨,几块田的庄稼就要干死了,急得白天吃不好,夜里睡不着。他跟着母亲去找管蓄水池的人,说通了价值,放多长时间的水。一渠一渠清亮的水才流进田里,庄稼正是结果实的时候,没有水,那就和人没有饭吃发育不良一样。鸽雀深知这个道理,他也渴求孙悟空能去天上求求雨。
老余村长说通全村的人在井塘边挖了一口几十米的井,井口很大,能同时放进去七八个人。这样大的井口当然要把井沿建高点,还得买水泥请人塑一口又大又重的井盖子。井塘本就被挖深过,现在又请挖土机往下挖,直到挖出泉眼能够沁满四凼子水。这井里的水和四个凼子里的水能够勉强救活所有田里的庄稼,但是那些离水凼和井,渠太远的田还是要干死。老余村长骑着二八式自行车就是来通知该谁家抽水了,每家公平对待,该哪家抽那都是提前抓阄定下来的,每家只能抽那么多时间,不能多抽。桥北村还有一个有水的地方就是野塘了。
野塘就在村子边,把菜地和村子分开。里面的水常年也是满盈盈的,即使像这样的干旱天气,野塘里的也只是被晒少了一根手指头那么深的水。野塘里的鱼又肥又健康。野塘是由两个大塘连在一起的,横跨整个桥北村。这样的水不让人喂给庄稼喝,牲畜喝,只给鱼喝。余二干头把野堂占为己有,他在野塘里养鱼,野塘里原来的鱼也成了他余二干头的鱼。余二干头满脸横肉,凶神恶煞,没有人愿意招惹这样的人,结上这样的冤家。余二干头在野塘养鱼,不常年在家,他在经过菜地的那条路上一根树枝丫上挂了一张纸牌子,纸牌子用红色的笔写上几个醒目的粗字:禁止钓鱼倒垃圾。凡是识字的人从这里走一趟都能能够看得见。有一天,一个调皮的孩子把纸牌翻过来瞧瞧,却无意之中发现这几个字:钓鱼倒垃圾者死全家。他在家不准人钓他的鱼,要是让他看见,他非折断人家的鱼杆子。鸽雀就喜欢钓鱼,就在余二干头的塘里钓过鱼,钓上来一条胖鱼,足有二斤。余二干头听说鸽雀在他的地盘里钓鱼,曾用手指着鸽雀骂道:
“小兔崽子,别再让我逮到你!”
鸽雀家有块水田喝不到水,鸽雀的母亲决定去偷野塘里的水。白天,鸽雀的母亲听到余二干头的娘说我儿子还有八天就回家了。晚上等别人都睡了,孙洋还没有睡。她叫上鸽雀跟她一块。她放电线,让鸽雀搂着要用的电线。夜真黑真凉,像摸到一块玉上那么凉,桥北村除了几只狗乱吠的声音,就是孙洋家那扇笨重的大铁门发出的“哐啷”声。天空很干净,有几片薄薄的云在飘游,月亮缺了一块,但是很亮,无数颗燃烧着的星星放出蓝幽幽的光芒,所有的草木在夜间好像都活了一样,汁液饱满,绿盈盈的发亮。夜间所有的东西都散发着白天所没有的独特的温柔的美,包括院墙里漏出来的那片橘黄色的灯光,一切的声音来得都比白天要响亮,仿佛轻微的什么响声都能够惊破什么东西。鸽雀跟着孙洋出了门。经过李瓜皮家门口子,那条不是纯黑色的矮个子小狗冲着这对轻手轻脚的母子叫嚷着。但是另一条大肚子白花狗却摇晃着尾巴兴奋的跑到鸽雀的身边,磨蹭着他的小腿。鸽雀感觉到白花狗肚子上的毛都是湿漉漉的。有水,真好!他想。
鸽雀跟随着母亲来到田间。天上白白的月亮洒下如水一般均匀的月光,没有风,到处都是一团抹不开的黑。鸽雀手里拿着手电筒。他让那圆圆的光柱一会儿对着稻叶照过去,一会对着像沉淀了一片蓝的天空照过去,一会儿往野塘里的水面照过去,一会儿又斜射到远远的大路上。光柱直直的扫来扫去,长长短短,孙洋正在野塘边放潜水泵。她低低地跟鸽雀说:
“帮我照着,我看不见。”
鸽雀就照过去。他看到孙洋弯着身体的黑影子投到了水面上,田间响着青蛙的叫声,还有欢悦的低低的虫鸣。孙洋起身去捋平水管,她在前面走着,鸽雀在后面跟着,稻田与稻田之间的田埂很窄,中间是一条长满野草的一人高小沟。鸽雀踩着他母亲踩过的地方向前走着,他突然感觉到身体一空,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四脚朝天的落进了小沟里。沟里没水,只有些湿泥。他听到母亲在叫他的名字:鸽雀,鸽雀……他从沟里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拔掉嘴里的青草叶,冲着母亲笑着,
“需要多长时间?”
“三四点就能收线了,到时候你回家睡觉就好了,我来收线,用不上你帮忙了,别等余二干头他娘发现了。有水了就不担心了,不信这天一直不下雨……鸽雀,你怎么这么呆头呆脑的,我在前面走你都能掉进沟里……噗嗤。”
孙洋看着鸽雀掉进了没有水的小沟里反倒噗嗤噗嗤笑出声来。四周一片触手可及的黑暗。鸽雀听李瓜皮讲过不少妖魔鬼怪的故事,那些鬼怪大都在夜间出来作乱。这样柔和的夜鸽雀不仅不感到害怕,反而觉得很温馨,天是蓝的,水是蓝的,稻田也是蓝的,他感到自己是蓝的,或许他自己正在这样无边无际的蓝色里化开,夜气是那样清爽,比他夏日里被蚊虫叮咬后用的花露水还要清凉一百倍。远处的房子在月色下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远处的田间还有些手电筒白色的光茫和萤火虫绿色的光芒。这些白光,蓝光,绿光混在一起,让鸽雀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甜蜜。鸽雀吸吸鼻子,鼻腔里立即充满了一种黏稠的,柔软的,原始森林特有的气息,有青草的气息,有泥土的气息,有水雾的气息,有树皮的气息,有月光的气息,还有白天鸭子留下的气息。他兴奋的举着手电筒叫着:
“妈,你尝尝,快尝尝,月光是甜的。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孙洋还在理顺着抽水管子,她不时挠挠胳膊,“傻孩子,说什么呢?月光还能有味道?月亮又不是糖,月亮要是糖,妈就把月亮摘下来给你尝尝。”
尽管这样,鸽雀还是很高兴,他舔舔嘴唇,仿佛真的尝到了一丝甜甜的味道儿。他蹦蹦跳跳,小声的说着话。月亮不停的变化着,变细变长,变得像一条头巾那么细时,有个黑影子打着手电筒过来了。
“哎,孙洋,抽水啦,抽多少了。”黑影子手电筒射出来的光柱投到田里。
“这么长时间了,还不到半田水,田干太很了,吃水严重。”孙洋把铁锨插进泥巴里。
“这已经不错了,趁着人还没回来,这俩天抽还没事。”
“这野塘水这两天佘的怪狠,有人偷着抽,邻田的老张家前天才抽的。您这是要去哪?”
黑影子把手电筒举了举说,“俺家大媳妇儿家的那条大黑狼狗跑了啊,这多吓人,你听到铃铛声就躲远些,那狼狗咬人,又高,大儿媳妇还在睡觉,我在外面喊了几声也没人理,你老太还在井塘边抽那块大田的水,我去望望。”
“这大半夜的,人都在睡,狗跑了,也没办法,只能等天亮了再逮着关起来,那狼狗也就是,人见人怕。那您去吧,我也得在这看水……”
黑影子走后,田间又恢复了宁静,月亮越来越透明,越来越薄,星星也渐渐的失去了光泽,鸽雀心里很清楚天快亮了。
回到家里,鸽雀头一挨着床就睡着了,他做了一个像月亮一样甜的梦,到处都是亮晶晶的水,这些水不怕火,可以变幻着形状,变成星星,变成月亮,变成小鱼……鸽雀在梦里看到了一个透明的自己,是水做的自己,他冲着自己笑,那笑容有着青草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树皮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