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新建:从古到今,不会超过十只好鸟
2021年10月13日 13:02:18
来源:中国美术
南宋 牧溪 竹鹤
文/朱新建
中国画现在被“现当代”这个观念挑战,对此视而不见很难做到,圆明园、 宋庄、798、今日美术馆......中国现当代作品在国际拍卖会上的成交价动辄几千万美元,据说有些艺术家本人大约也只拿到过其中的百分之几,绝大多数的钱实际上是怎么回事?不得而知。大量金钱参与,对艺术来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由于大量金钱的参与,绘画或艺术品本身就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了,它只是“经济游戏”里的一个借口而已。
(传)苏轼 墨竹图 美国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毕加索画画,杜尚后来不画画(其实他起先也是很重要的立体主义画家), 他们都是西方现代艺术史上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画画究竟是个什么游戏?究竟它的价值何在?有人在钢琴旁边坐了一会儿,算是他的作品,这是音乐史上唯一一件不搞出声音来的作品。不知道文学史上有没有无字的作品。禅宗说不立文字、开口即错,但实际上很多禅师都是超常的语言、文字大师。
杜尚的价值在他的深度,不在他的不画画,画画不是错,错的是平庸,画的平庸和不画的平庸一样没有价值。西方人曾经把绘画称为猴子的艺术,那时候他们认为画画就是模仿自然。中国画好像起先就不擅长模仿,意境是他们在乎的东西,讲究我们说的诗情画意。
唐 阎立本《步辇图》故宫博物院藏
现在画画这块高粱地上正在下“化肥雨”,等这阵劈头盖脸的“化肥雨”下过以后,还有几棵高粱能活呢?中国画这块高粱地以前也曾下过一次“化肥雨”,是宋徽宗的时候。那时候画画能当官,考功名要加试画画。宋徽宗自己是个很了不起的画家,他与他精心挑选出来又尽力呵护、饲养的宫廷画家们,共同创造了人类艺术史上不可能再复制的神话,即技术上“穷奢极欲”到无以复加的、精良倍至的宋代院体绘画。
东方人大概都喜欢穷奢极欲,十六世纪的印度莫卧儿王朝,有一个迷恋建筑的国王,叫沙贾汗,他为喜欢的女人盖了一座泰姬陵,是世界上最美的建筑,美到任何一个大师都不可能造出,因为那根本就是上天的礼物。沙贾汗自己是很好的建筑家,就像宋徽宗是很好的画家一样。不幸的是,他们都同时握有至高无上的帝王权力,于是一个倾尽全国之力去玩盖房子,一个倾全国之力去玩画画。最后,他们都死在对手的囚笼里。
北宋 赵佶 五色鹦鹉图
绢本设色 53.3*125.1cm
波斯顿美术馆藏
宋徽宗当然还有一个“老前辈”就是李后主了。这也是一个“白相朋友”。他 们不像成吉思汗那么彪悍,那么痛快,成吉思汗痛快到公然声称“男人的快乐就是杀死敌人,抢夺他们的财物,蹂躏他们的妻女”。成吉思汗不过是一个被放大了一万倍的古惑仔、流氓而已,却被作为英雄千古传颂。这个“英雄”究竟给我们留下了一些什么呢?
北宋 赵佶 梅花绣眼图
李后主、宋徽宗们玩垮了一个国家,却把中国的诗、画妖魔化了一百倍。从此,中国的诗、画就像一个黑洞,除非你不去靠近,一旦靠近,很难不被迷进去,一直快活到要去死。
说皇帝了,说个“奴才” 玩玩。画院的待遇应该不坏,却也是规矩森严,那班伴君如伴虎的艺术家们,都得高俅似的过日子,大致上应该如江青当初的革命样板戏剧组。有个叫梁楷的哥们儿,已经当到“画院待诏”了,突然不耐烦起来,挂靴而去,放浪江湖。从此,不再小心翼翼地伺候皇帝老儿脸色,粗笔大墨,胡涂乱抹,开拓了中国画大写意的半壁河山。
六祖斫竹图 纸本墨笔 73×31.8厘米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梁楷的《六祖伐竹图》是中国比较早的禅画。他的《泼墨仙人图》腔调是魏晋高士,《六祖伐竹图》则完全南禅。题目不说明任何问题,问题在于这幅画的笔墨,真是非常高妙的笔墨。
太白行吟图 纸本墨笔 81.2×30.4厘米 东京国立博物馆藏
《李白行吟图》与之相比用笔就软弱、犹豫、 甜媚许多,因此许多人认为《李》是仿品,我也以为此说有理。南唐虽然只有短短的三十几年,却是中国文学艺术史上很重要的一段,除了众所周知的文学成就,如诗词等,还有一批在中国画史上极其重要的画家和画作,如董源、巨然、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周文矩,等等。周文矩的《文苑图》,堪称此一时期的巅峰之作。
五代 周文矩《文苑图》
现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宋以后,中国的禅宗思想发展到了顶峰,既然它主张“不立文字”、“以心传心”,在禅宗史上就有了许多不用文字与话语的表达。如“拈花”、“微笑”、“跪 雪”、“棒喝”、“洗碗”、“倒茶”、“磨砖”、“杀猫”,等等。逸笔草草、率性而为的 大写意笔墨显然非常适合这种心性的表达。
南宋 牧溪 《六柿图》
日本京都龙光院藏
《六柿图》是一个长卷中的一段: 作者法常(牧溪)是南宋的一个和尚,在中国画史上地位不显赫,好多人认为他“ 随意点划,粗俗无古法”, 较好的评论也不过是“僧房道舍,可助清幽”而已。我却以为这个拙规矩、鄙精研的粗头和尚当得“了知大道”四个字。法常肩扛着中国画笔墨的意义,因为他的开拓,后来才有了中国写意画里最不可思议的奇迹大写意花鸟,才有了青藤、八大他们的恣意涂抹,直写心性和中国画笔墨的意义、境界,始为大,为深,为远。
南宋 牧溪《柳燕图》
东京德川黎明会藏
画法,通常分为工笔和写意。工笔辉煌得更早一些,前面提到的宋徽宗和宋院体画基本都属此类。除上述几位,比较重要的应该还有黄荃、郭熙等。黄的技巧是很好的,但比起宋徽宗和后来的钱选等,气韵稍嫌不够。他的影响也很大,甚至有黄体、黄派的说法。
蜀地当然也是中国画的重要发源地,除黃荃以外,最了不起的苏东坡就最先提出了“土夫画”的说法。老杜、老苏这些超牛人的家乡,谁敢小看?
周昉《簪花仕女图》
由于文化上的各种原因,中国古代几乎没有情色的绘画作品,偶尔一些“ 春宫”之类,因为水平低劣,可以忽略不计。一些具期比较“性感”的人物画,如唐朝阎立本的《步華图》、周昉的《簪花仕女图》等等,这些画大好,可惜后来不多见了。
(传)顾闳中 韩熙载夜宴图
绢本设色 28.7cm×335.5cm
故宫博物院藏
到南唐的《韩熙载夜宴 图》,气势便见局促,腔调便见乖巧。 中国人的性感全画到花里来了,比如宋朝佚名的《出水芙蓉》,元朝钱选的花鸟。
南宋《出水芙蓉图》
绢本设色 23.8cm*25cm
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
我曾以为从古到今,不会超过十只好鸟。比如,黄荃的鸟,工则工矣,秀气不够。再比如,工细、神气都好,用笔太“人工”,不“天籁”,也不能尽意。最好的鸟,天生一段风流灵动,岂是西画“静物”里的死野鸡之类可以同日而语?
宋徽宗赵佶 五色鹦鹉图(局部)
法常的仙鹤是好鸟,鸟王是徽宗的鹦鹉。徽宗这只鹦鹉,富贵雍容,却不装大爷, 桀骜不驯,却不装酷,若是大图还可看到此图虽是工笔,却无一笔平涂,无一笔死勾。活泼泼,丽质天成,无人可比,大牛逼!所以称“鸟王”。
南宋 牧溪 叭叭鸟图
立轴 水墨 纸本 78.5x39cm
日本国立美术馆藏
再说一只鸟,法常的缩头乌鸦,奇迹!从此三笔两笔可以一个乾坤,糊涂乱写活活一个世界!形、境、笔、墨浑然一体!鸟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