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史 | 红拂
侍者把李靖引入杨府,在亭台楼阁、曲槛回廊之间七转八拐的,最后方才来到一间侧室。李靖自然看得出,这里并不是会客厅,而是平日里休闲的私人处所。杨素正斜靠在竹榻上,只穿着简短的内衣裤,光着脚。两个丫鬟正在给他捶腿。
李靖的到来丝毫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杨素闭着眼睛,头靠在青玉枕上,捋着半尺长浓密的花白胡子。每捋一下,那仿佛合不拢的下嘴唇都会跟着颤抖几下。那两个丫鬟虽然局促不安地想退下,但没有老爷的吩咐,她们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照旧缓慢而轻柔地一下接一下挥动着粉拳,仿佛年久失修的钟摆。
侧室里只有芊芊玉拳捶在绸料上的摩擦声。不知过了多久,杨素才缓缓睁开半只眼睛,睇了李靖一眼,只见他一身粗料布衣衫,有几处已经快磨穿了。只是他的神情却有着难得一见的孤高。
“你就是那个要献策的李靖?”杨素有气无力地问道。
李靖并不答话,而是踱着方步走上前,长长一揖,说:“如今天下大乱,英雄竞起,杨公您是国之重臣,应该礼贤下士,广纳贤才,激发天下人的报国之心,不应该这样举止傲慢地接见客人。”
杨素半闭着的眼睛睁开了,盯着李靖看了几眼,而李靖依然面不改色,泰然自若。杨素自然看得出李靖是个人才,于是哈哈大笑,说:“是老夫失礼了,快赐座,上好茶!”
一时间丫鬟们鱼贯而入,有人搬椅子,有人拂尘,有人倒茶,有人捧盏,将李靖伺候的亭亭当当,然后齐刷刷站在两厢,随时候命。
李靖自然目不斜视,坐在椅子上侃侃而谈,将自己的治安之策一一讲出,每一条都事关民生和社稷安危。他讲到第三条时,却听到沉沉的鼾声。一抬头,看见端坐着的杨素已经垂下了头,闭上了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气息悠长地从鼻孔和嘴巴喷出,吹得那一丛胡子一起一伏。
一种怀才不遇之感油然而生,李靖喟然长叹,抬头环顾,只见四周的丫鬟们虽然站得整齐,但是有人在扣指甲,有人在挖耳朵,有人在理顺头发,有人在相互交谈,有人在偷看别人的珠花,有人在比划衣服上的花纹,全都是心不在焉慵懒散漫的样子。
只有一个手执红色拂尘的丫鬟,正目光灼灼地打量自己。她容貌靓丽,远远超出其他婢女,尤其是满身的英豪之气,丝毫没有被下人的女装所遮掩,而从那一双清澈而火热的眼睛中透出来。李靖心想:“这女子,论样貌,真称得上倾国倾城,看气度,也是万中无一的巾帼英雄,待在这死气沉沉的杨府,真是埋没了。”
这个女子,就是后人所称道的红拂。红拂从一进入这侧室,就开始打量李靖。只见李靖高高如岱岳,亭亭如劲松,举动如云起,吐字如钟鸣,真是一位奇伟的男子,傲岸的大丈夫,她忍不住有点心动。再听他的治安之策,每一件都不是寻常人能够想到的,但是说的头头是道,有切实可行,更加仰慕。
待到李靖离开,她悄悄走到门外,目送他走出庭院之门,又忍不住登上阁楼,临窗凝望。这时恰好有一位守卒从窗户下经过,正是杨素侧室门口值守的那位,就叫住他,用红色拂尘指着李靖离开的方向,说:“刚才那位先生是谁?”
那守卒答道:“他来拜见越国公时,自称是布衣李靖。想必还没有什么官职,只是一个落魄的书生。姑娘问他做什么?”
红拂扬了一下拂尘,说:“你追上他,问他住在哪条街,哪家客栈,哪号房。”
片刻之后,守卒便折回来,笑道:“哪位先生真奇怪,一定要我先说是谁问的,他才肯说。”
“你怎么说?”
“我说是那位执红色拂尘的姐姐问的。他点点头,叹了一声,就告诉我了。”守卒说了李靖的地址,红拂心中默默记住,就缓缓下楼,到了侧房,只见杨素依然端坐着,鼾声如雷。
夜间刚刚人静,李靖在客房内将灯挑亮,拿出一卷书正准备诵读,就听到门外笃笃笃的叩门声。他心中觉得奇怪,想自己在这西京城里没有朋友,没有亲戚,这敲门声也不像店小二那样熟练而客气,反倒有一种果敢和笃定,实在想不住究竟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刻来访。
他打开门,只见一人头戴纱帽,黑纱将脸全都遮了起来,身着紫色长袍,肩上扛一根藤杖,杖上挂着一个棉布包袱。
李靖有些奇怪,说:“兄台,您是不是走错了门了?在下李靖!”
那人笑着说:“我找的就是李靖。你可知道我是谁?”
李靖已经从声音中听出这是一位年轻女子,沉思了一下,说:“难道是杨越公家执红拂的那位姑娘?”
姑娘摘下了纱帽和面纱,只见目光含笑,鬓边飞霞,风姿绰约,像画中的仙女一样美。她向李靖盈盈一拜,不等他招呼,就自己走进了房间,在李靖身后关上了房门。
李靖皱了一天的眉终于舒展开来,他微笑着请红拂在桌前坐下,斟了一杯茶,递给她,问道:“姑娘深夜来访,是有什么事吗?”
红拂笑道:“我想你心中早就知道我为什么来了。落魄书生,清冷客栈,深夜有一位美人主动投怀送抱,你心里一定美翻了吧?”
李靖哈哈一笑,说:“红拂果然冰雪聪明,能有姑娘相伴,纵然没能一酬壮志,也可以吐气扬眉了。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杨越公位高权重,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跟着他会有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你怎么会看上我这穷酸书生呢?”
红拂给李靖斟了一杯茶,说:“靖哥哥不必多心,我只是杨府里的粗使丫鬟,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再说,杨越公外面看起来富丽雄壮,实际上尸居余气。而靖哥哥你,如红日初升,鹰隼试翼,前程不可限量。”
李靖眼角有些湿润,不曾想自己的满腹才学,在杨素面前碰了一鼻子灰,却被这红颜知己看得这样透彻。他忍不住将红拂搂在了怀里。
过了几天,杨素追捕潜逃丫鬟的风声渐渐过去,红拂换上男装,骑着骏马,和李靖并肩策马奔驰,出了西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