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弟在海上的日子

这是九匠的第113篇文章


在一个刚醒来的早晨,还没睁开眼睛,高昂忽然决定要去当一名水手。既然真正的本领都是生活教会的,那就应当到最严厉的生活中学习。水手的日子一定不缺少大风大浪。他闭着眼睛想。

那个清晨距离高昂大学毕业不到五个月。风儿吹,风车转,高昂已经毕业了。他正坐在疾驶于雨中的汽车上。

汽车第二天早晨到达了海边的一个县城。高昂背上行李,跳下了车。雨在他睡觉时就已经停了;空气朗清,太阳刚好从天边斜照过来,一切光亮鲜明。高昂就站在那道光线里,身后的影子被拖得长长的,威壮有力。真正的路就从现在开始吧。他颠了下背上的包,内心像刚充满了气的汽车轮胎鼓鼓胀胀。

汽车站附近的路边有很多招水手的信息,虽身子略显单薄,可凭着一米八的身高,高昂很快就谈妥了一个。交纳了各种费用后,他又被送上了汽车。中午时分,汽车停在了个叫石头岛的地方。接待高昂的是个瘸腿中年男人,他被告之就将由这个瘸腿男人把自己送上船。

“现在是封海期,船都不让出海,你上了船也没用。”瘸腿男子斜着眼对高昂说。

“啊?!那他们还把我送到这里来做什么?!”

“没关系,到9月份就开海了,这一个月你可以先在陆地码头干活,等到了9月,我再把你送上船。”

高昂在心里权衡了一番,觉得这可能是最好的办法,于是答应了下来。

“你知道,来这儿找活干的人非常多,码头上早就不缺人了,我也是要硬硬把你塞进去——”

高昂不知道他为何说这些话,楞楞地看着他。

“来这里的人都要抢着吃啊,我一个残疾人,实在是没力气抢——可我也得活下去——我已经塞了几个人上码头了,他们很感激我,一定要给我介绍费——哎,你知道,我就这点本事,可也得活下去呀——”

高昂猛然明白过来。“需要付多少那个介绍费?”

“恩——你就给上两百吧!——你知道来这里的人都要抢饭吃——”高昂连忙掏出钱,给了他。

“嘿,你放心好了,那工头跟我特熟,我带去的人,绝对没问题!”高昂又被送上了车。这次是个敞蓬小卡车,驾驶室只能坐两个人,高昂就跟他的行李上了后面的敞蓬。

卡车很快驶离了石头岛,转过一个海湾。海水在下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卡车停在了靠近海边的一个正在建造的码头上。不远处,一些人正在忙碌。瘸腿男子出了驾驶室,朝最近的几个人一高一低地走去,嘴里大声喊着:“老赖——老赖——”

高昂拿着行李,跳下了车。远处人群中走出一个人,迎向那个一瘸一拐的背影。两个人站在一起,说了些什么。一会儿后,瘸腿男子朝卡车这边喊道:“哎——你,过来吧。”

高昂提着行李走过去。叫老赖的是个长得有些委琐的中年男子。“好啦”瘸腿的人指着那委琐者对高昂说,“你就跟着他干吧,包吃包住,一天20块钱。我先走了,一个月后再回石头岛我带你去的那个录象厅找我。”

“行,到时候你可要在!”

“我就住那儿怎么会不在?!”

他边嘟囔着边高低不平地朝卡车走去。

“来吧,行李先放这儿,现在就去——你行不行啊?”老赖很有些怀疑地打量高昂。

“行不行干了才知道。”高昂微微笑了笑,挽了挽袖子,跟着老赖走向人群。

建造码头说白了就是填海:将一个个长方体的混凝土块用吊船沉到海里,一直到高出海平面。高昂他们要干的就是浇筑那个长19米,宽、高各16米的混凝土块。在这里面,最辛苦的是向搅拌机里铲石子和沙子。高昂用力朝手心吐了几口吐沫,接过老赖递来的铁锹。

“走吧,收工了,该吃晚饭啦。”两个跟高昂一起铲石子的小伙子对他说道。

“哎,好咧!”高昂欢快地答应一声,扛起铁锹,跟他们向远处的房子走去。

傍晚的阳光铺满整个海面,也把扛铁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晚饭时,四两一个的馒头,高昂吃了两个半。多长时间没有把馒头吃得这样香了!

晚上睡觉,遇上了难题。因为天热,高昂的行李除了衣服和一些书外,只带了条毛巾被;而码头上可供睡觉的只是几块木板。高昂正发愁拿什么铺在摸上去有点扎手的木版,又是那两个铲石子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没关系,走,跟我们来——”两人带高昂到了一个看似仓库的房子,里面有几大卷像推土机车轮一样的皮革纸。他们找出一小截铁丝,从其中一个“车轮”上划下一大块。

“就用这个铺在木板上,保管你睡得香!我们刚来时也睡过这——”晚上,躺在又凉又滑的皮革纸上,高昂半天睡不着。

在以前的日子里,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会在这样一种情景中睡觉。别说这东西还真舒服。他有些惬意地换了个姿势。原想当水手的,却不想倒先做起码头工人了。生活真是难以预料。

睡觉的房子只有十几个平方,却挤了16个人。靠窗户的地方摆了张上下两层的铁床,下面一层放着些杂物,上面一层自高昂进去后就一直垂着蚊帐。不只那上面睡着什么人;也许是老赖,或者是跟他亲近的人。

第二天,高昂早早醒来。周围的人都还睡着。他想出去看看晨光中的大海,于是爬起来穿衣服。刚把裤子提到大腿处,他突然觉得不对劲。

恩?!刚才我看到什么了?!他又抬头仔细向铁架床上层看去。蚊帐掀开了半边,一女子正盘腿坐在里面对镜化妆。

哎呀!怎么会有女人?!高昂慌忙拉过毛巾被遮住只穿着条内裤的屁股。那女子似乎并没注意到高昂,她正全神贯注地描她的眉毛。

上午干活时,高昂得知那女子是给他们做饭的,已经跟着老赖干了多年。

“那她一直都睡在那个铁架床上?”

“是啊,她就一直睡在那铁架床上。”

“那——那——她不是把咱们看得一清二楚!”

周围的人一楞,随即全笑起来;尤其一叫张生悟的青年,更是笑得响亮。“放心吧,她不会偷看你的;因为她已经正大光明地看了很长时间,早就看腻了;在她眼里,男人身上没有什么值得'偷看’的秘密!哈哈——”

张生悟原是家乡中学的语文老师,后来耐不住寂寞跑了出来。这都是几天后高昂才知道的。在这几天当中,他的手磨出血泡,很快又磨破,现在长出了茧子;他已经可以毫无顾虑地在那个做饭女子面前脱衣穿衣,有时还会说上几句话;他也能跟包括老赖在内的任何一个人愉快地说笑,并且在他的手布满血泡那天,老赖让他负责向搅拌机里倒水。要知道这可是码头工人中最轻松的工作。高昂觉得自己已完全游刃于其中而有余了。

“你看起来已经很像一个干了多年的码头工人了。这才几天时间!”一天吃过晚饭,高昂跟张生悟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张生悟对他叹道。

“那刚来时就不像啦?”

“那时候——”张生悟扭了扭嘴。

“满身学生气,一看就知道刚从学校出来。”

高昂轻笑。“你怎么就认定我是刚从学校出来?”

“别问我怎么知道,几年后你也会有这样的本事的。只要用心,生活就会倾囊相授,嘻嘻。”

太阳沉到海里,天空泛着青色;没有风,他们坐的岩石下都不见什么浪花;不时会有小螃蟹从石缝中钻出来。

“为何要到这里来吃这样的苦?”张生悟拿了根小木棍,从石缝里向外赶螃蟹。

“苦?没怎么觉得——嘿!瞧那只,个真大!——再说你呢,干吗跑这里来?”高昂也饶有兴趣地盯着不时从石缝里横出来的螃蟹。

“我啊——我也不——咦,什么东西咬住棍子了!——”张生悟用力挣了一下,木棍“啪”的断了。他把手中的一截使劲向远处扔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就像我不知道会在别的什么地方一样。我喜欢去那些从没去过的地方,呆上一阵子,到处走,东张西望,跟那里的人说说话,完了后换下一站。在我当教师的第三个念头的一次体检中,医生说我有抑郁症倾向;当天晚上,我就写好了辞职书。——现在你看,我头脑清晰,四肢健壮,胃口大开——抑郁症?操,它在哪里,我倒想看看它长什么模样!”

他作出一幅在自己身上找来找去的样子。一旁的高昂哈哈大笑。“那就没个让你想一直呆下去不走的地方?”

“其实没什么地方能让我特别向往,所以也就没什么地方是特别留恋的。这个地方可能马上也要离开了,因为前天晚上我在附近走时,转过一个弯后,我低着头就能知道现在离我最近的是刘二开的餐馆,下来是小丽发廊,春铃发廊,后面是个商店,门口常卖冷饮的冰柜,看冰柜的永远都是个梳着辫子的小姑娘。再后来是个加油站,加油站隔壁有个垃圾堆,而垃圾堆下来就是那个男右女左的,并且男的一边很少有人进去的公共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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