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作】又见“对竹居”
独自坐在电脑前,整理没有收进文集的旧作,无意间发现了这一篇。最后一次存稿时间是2004年4月9日晚9点。现在是2016年4月1日晚9点。整整12年了。
回头看看那时候的文笔,有些玩世不恭,不知敬畏尊长,也有些做作矫情,不知天高地厚。覃老师从来没有取笑过我。我在他的宽容里,渐渐也学会了宽容。可惜有很多我想说的话,他再也听不见。我感觉自己突然失去了倾诉的对象。
也许这样也好。有些话不必说出口。既然无人倾听,不如长埋心田。谨此纪念覃富鑫老师。
丙申清明前,于贵港求知斋
覃老师家里的对联,今年改成了“有闲且打麻将,无聊便写文章”。房子也有了雅号,叫做“对竹居”。含意自然是很清楚的:第一,阳台对出去,长着几株翠竹,确实是“对竹而居”;第二,是为了表明文人墨客“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一虚张声势的雅好。
“对竹居”的前身,是郊外一所中学分给覃老师的一套公房。高二的时候,有一天上语文课,忽然进来了一位身穿浅褐色土布中山装的鹤发童颜的老头儿,领扣紧扣着,刚一坐定,就用了低沉的语调,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是你们的新老师……”于是又站起来在黑板上写自己的名字——覃富鑫。或许是上了点年纪的缘故,他的书法并不怎么好,顶多可以打60分,我以为。他说父亲希望他长大以后能够腰缠万贯,所以取了这么一个含金量十足的名字,又说算命先生曾经给他占过一卦,单从天庭的饱满来看,就可以大胆预言,他将来至少可以爬到“师长”的官位,现在做了学生们的“老师和长辈”,果然应验了算命先生的说法。于是我们都笑了,他也跟着咪咪地笑。后来知道他是作家,很喜欢和年轻人交朋友,大家就时常到他在学校里的住所随便坐坐。同样是三房一厅的屋子,不过阳台正对出去,是一小片荔枝林,没有竹子,远处,可以很清晰地望见一抹苍翠的山岭。这,就是“对竹居”的前身。
我是同学中间到他家里去的次数最多的一个。大家一致认定我发了当作家的热梦,所以才不辞劳苦、川流不息地跑到老师的住所去,其实我是“饿汉之意不在文学,在乎饭菜之间也”。高中的日子太难熬了,伙食不好,校规又严,不许抽烟,不许喝酒,从早到晚都是紧张繁忙、枯燥乏味的学习。我受不了,就往覃老师家里跑,名头上叫做“拜访”,骨子里却是“加菜”,现在想想,觉得《战国策》里的外交辞令,恐怕也不过如此。“拜访”的时间,是很讲究的,最好选在师母准备拿米下锅之前半小时动身,这样,和覃老师慢慢地从《诗经》谈到《离骚》,就可以面不改色、堂而皇之地坐到餐桌旁了,如果去得太早,一定得多费口舌,必须谈到宋词元曲,或者再谈到鲁迅也说不定,而去得太迟,生米早就煮成熟饭,只能喝西北风了。师母的手艺不错,吃过她饭菜的人,都说好。
尤其引人回味的,是冬天打火锅。街上的狗肉很香,我常在自习课的时候偷偷逃出学校去吃。后来觉得影响不好,就极力怂恿覃老师时不时出去弄一两斤回来,放在锅里慢慢地炖。水一烧开,浓浓的肉香丝丝缕缕地飘出来,渐渐弥漫了整间屋子。于是大家一齐动手,挟肉进嘴,细细咀嚼。酒和肉都有七八两落肚,谈兴便起来了。孔乙己说“回字有四样写法”,覃老师则说酒有四种香型,就是“酱香、清香、浓香和米香”。我是喝遍全班无敌手的酒鬼,但对品酒却一窍不通,听了覃老师一席话,见识顿时大增。当他脸上泛起红晕,带着微醺的酒意,娓娓谈起自己“文革”期间在云贵高原四处流浪的传奇经历时,就更加令人叹为观止了。不少朋友劝他把这一段生涯写下来,他也试着写过二十几页的自传,只是后来看看觉得横竖不成样子,停笔了。真是可惜。
我高中毕业后,在大学里混了几年,大学毕业后,又在社会上混了几年,不能时常和覃老师聚在一起了。他也早从学校搬出,住进了现在的“对竹居”。我是一个内向的人,碰到老师,总有一种敬畏的感觉,独独见了和我在年龄上差不多有四十年的覃老师,倒像是遇着了一个亲切的知心朋友。我有时甚至觉得他是一部很厚的书,值得我去细细品味。或许,他现在正静坐在明净的窗前,悠然自得地写着他的“对竹居漫笔”吧。我却于微薄的晨光中,仿佛又依稀看见昔日在“对竹居”里“壮志饥餐黄狗肉,笑谈渴饮白米酒”的情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