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强:写在乾隆谕旨的边上
谕军机大臣等:朕闻谢济世将伊所著经书刊刻传播,多系自逞臆见,肆诋程、朱,甚属狂妄。
批注:谢济世,字石霖,广西全州人,《清史稿》卷293有传。雍正四年(1726年),他以浙江道监察御史的身份,状告田文镜“营私负国,贪虐不法”,并“列举十罪”。田文镜乃雍正的心腹宠臣,正是红运当头之际,谢济世想修理他,当然没有好果子吃。吃不了兜着走,一走就走到了新疆阿尔泰——发配充军。充军是很无聊的,所以他一无聊就办讲座,写书,写《古本大学注》,等等。写书就写书吧,却又不与皇上的精神保持一致,结果写成了文字狱。几经周折,总算走运,没有掉脑袋。脑袋保住了,脾气却没改,到乾隆的时候,老毛病又犯了。于是就有了乾隆六年(1741年)的这道谕旨:《着孙嘉淦查明谢济世注书具奏谕》。皇帝说了:写书是可以的,但不能有自己的见解,要向程、朱看齐,否则就是诬蔑圣人,就是狂妄自大!——圣旨不愧为圣旨,第一句话就有泰山压顶、雷霆万钧之势,把人吓个半死。
从来读书学道之人贵乎躬行实践,不在语言文字之间辨别异同,况古人著述既多,岂无一二可以指摘之处,以后人而议论前人,无论所见未必即当,即云当矣,试问于己之身心有何益哉?
批注:读书人应该注重实践,这是对的;古人的著作有不少谬误的地方,这也是对的。其他几句,不敢恭维。既然古人著述有“可以指摘之处”,为什么不能“在语言文字之间辨别异同”呢?如果不准后人议论前人,意思岂不是说,谁出生得越早,年龄越大,寿命越长,谁就越正确,越有道理,越永垂不朽吗?后人议论前人,错了,可以陪衬前人的伟大正确;对了,可以修正前人的错误,完善前人的义理。无论对错,后人都有议论前人的自由,而且多多益善,怎么会没有好处呢?中国的“老祖宗”,基本上与“千年老妖”同义,实在是拜不准后人议论前人的圣旨所赐!
况我圣祖将朱子升配十哲之列,最为尊崇,天下士子莫不奉为准绳,而谢济世辈倡为异说,互相标榜,恐无知之人为其所惑,殊非一道同风之义,且足为人心、学术之害。
批注:这段话,终于说出了问题的要害所在。清圣祖康熙《御制朱子全书序》说,朱熹之学乃是“集大成而绪千百年绝传之学,开愚蒙而立亿万世一定之规”,“非此不能知天人相与之奥,非此不能治万邦于衽席,非此不能仁心仁政施于天下,非此不能外内为一家”。程朱理学是钦定的治国安邦的主流学说,谁胆敢质疑,胆敢说不,谁就是异端,就是大逆不道,就是利用妖言邪说煽动不明真相的群众与皇权为敌。程朱学说未必是真理,但皇权一定是真理;反对程朱学说是学术问题,反对皇权则是政治问题。要命之处在于,学术和政治结成了利益共同体,反对程朱学说,就是反对皇权,皇权神圣不可侵犯,岂能容人叽叽歪歪?
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但此事甚有关系,亦不可置之不问也。
批注:乾隆说“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普天之下的冤鬼都哭了。清朝的文字狱,至乾隆时期而登峰造极。《清代文字狱档》收录案件数十起,只有一起发生在雍正年间,其余全是乾隆迫害知识分子、钳制言论自由的血泪斑斑的铁证。有学者统计,“乾隆一朝文字狱总数在130起以上,为文祸史上的最高纪录”(谢苍霖、万芳珍《三千年文祸》),号称“十全武功”、“十全老人”的乾隆,有什么资格大言不惭地吹嘘“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林肯说得好:“你可能一时愚弄所有的人,也可能永远愚弄一些人,但你不可能永远愚弄所有的人。”
尔等可传谕与湖广总督孙嘉淦,伊到任后,将谢济世所注经书中有显与程、朱违悖牴牾或标榜他人之处,令其查明具奏,即行销毁,毋得存留。
批注:据《清史稿》记载,雍正曾经叫人将谢济世捆到刑场上参观砍头,但没有砍谢济世的头;乾隆也没有下毒手,只是传谕孙嘉淦把谢著全部烧毁。这当然不能证明皇帝是吃素的佛爷,只能说明谢济世运气好。在皇权之下,生,或者死,凭的无非运气。除了拿人头赌一赌,还有什么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