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九十（神佛）
我见过太多好学生，可是没谁像他那么擅长学习。
Q有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肉多，眼睛小，嘴唇厚；即使笑起来“嘿嘿”两声，还是显得有点木。可是从初一到初三，他都稳稳当当坐在年级第一的宝座上，憨憨的，就是不下来。
谁都知道年级第一不能偏科。如果非要说他偏科呢，就是语文弱——他的作文，中规中矩的一股“《中考满分作文》味儿”，不能说它不好，但是没趣、没“神儿”，每每得分虽不算低却也难称精品，和他顶尖高手的身份很难匹配。
有一天我实在看不过眼，把他叫来单独辅导了一下——其实没抱多大希望：我见过的理科特强的孩子，在文科方面往往会钝那么一点点，而且作文的“神采”啊“魂魄”啊这类属于“天赋灵气儿”的东西，怎么教？我不过是把他近期作文拿过来逐个点拨一二，针对每一篇文章说说“须得怎样怎样，令考场气稍减，个人情趣意味略增”之类的话。
谁想他之后作文面貌立改！改变大到什么程度呢？就像是一辆高速行驶的列车，硬生生被某种神力强拗往另一个方向那样！就像是那些独到的领悟和妙趣横生的描摹本来就在他脑子里，既然老师你明确地说要，那我就写上去好了。我眼睁睁看着他的作文一夕之间开出花来，一两次过后便跻身写作精英行列，不由被惊掉了下巴。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在写作上可以不经过长久艰苦的磨练而突飞猛进。这根本违背常理，可它是事实。我忍不住偷眼观瞧——
嘿，“学神”那张脸，还是那么傻乎乎的，呆气四溢。
P和“学神”外貌相似度极高，人称“睡佛”，成绩总在后面。那时我还是每天跟分数较劲的语文老师，上了七年级还不会写“春”（总把“日”写成“目”）和“西”（里面总要加一横）且屡教难改的他，显然需要与我建立比一般师生密切得多的关系。
几乎有三分之二的中午，他是在我办公室度过的：我改作业，备课，念出一个个句子或者一个个词；他分享我小半张办公桌或者占用我旁边的窗台，背诵，听写，默写……不用和其他老师争夺，我就拥有了他这样多的时间，因为其他科目欠缺更多，几乎相当于在一块空无一物的沙地上白手建一座城。
我也这么想：学不会别的，语文总不能放弃吧；再说，精诚所至……而事实证明，精诚所至，金石也不为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一个个漫长的中午过后，我们彼此对望时疲惫之极却仍勉强掩饰绝望的表情——他又一次羞愧地笑笑，以万分抱歉的声音嗫嚅着：“老师，我又忘了……”我又一次轻拍他粗壮的手臂：“不要紧，慢慢来，明天继续。”
这健壮的少年，是喧闹中主动把黑板擦得锃亮的人，是大家一窝蜂冲出教室以后留下来关灯的人，也是同学伤心哭泣时默默递上一张纸巾的人。也是——同伴和老师眼中，趴在课桌上睡着而无需叫醒的人。
每年十月，满操场的笑语喧腾里一定会有一个嘹亮的声音宣布这一届校运会某年级的男子铅球冠军。那时候你会听到他的名字，那一天你会看到他有点儿胖的脸上露出憨憨的笑容。可是就连那一天，你也分明看得出：那笑容绝不是肆无忌惮的，绝不是意气风发的，绝不是扬眉吐气一雪前耻的……而是，仿佛仍带着一些已经刻在神情当中成为他一部分的抱歉与愧疚似的，那点儿笑容仿佛在说：“虽然铅球得了第一名，可惜我学习不好，唉……”
这一整年中唯一的光亮，到了下一年十月将再次照耀他的脸，再下一年，还有一次。
然后，初中就结束了。
我还以为就是这样了，直到——某一天他把一本崭新的书放在我手上。那是一本我在追的小说，新出的这部还没来得及去买，他竟已经看完了。
带着惊喜读完，急着跟他讨论时，才发现他读了那么多的书——通俗文学也有，严肃文学也有；历史方面的著作也有，散文诗歌也有。后来我会在早读巡视时经过他桌前，轻轻放下一本我喜欢的书给他看；他也每每把新买的书先分一半拿给我。
上午最后一节课后，我收拾讲桌上的教案，他关上教室里的灯，我们一起穿过走廊下楼去吃午饭。
“老师你有没有看过……”“看过这个啦。这个作者的另一本书我更喜欢，带给你看。”
“绘梨衣死了我好难过啊！”“是啊，我哭了好久。”
“记得中午来默书。”“嗯，我记得。老师再见。”
不是说书读得多了自然会写文章吗？他却仍旧写错“春”和“西”。总是忘记昨天才艰难默会的诗。作文也并没有长进。其他科目也是。只是除了——趴着睡觉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只是一本一本书读下去。
我们相伴度过一个个冗长困倦的中午，默写累了，聊几句，仍是关于书。都不多话，几个来回后，仍是默，仍是写。我们俩就像是和某种神秘而巨大的力量在搏斗的，那种，毫无天分的，笨小孩——笨，而且倔，明明输了还嘴硬，偏要一再重来。
他没有上高中，去读了职校。我和他的家长没有太多交集，可是心底深处，我对他们怀着深深的感激。
感激他的家长从不说“学习都搞不好，读这些闲书干什么”，感激他们一本本书买给儿子，任他去读啊读啊。我总觉得，相比一年一度的铅球荣耀，这些书，才是长久照亮他生命的光。
真的有人读了很多书而依旧不会写文章吗？
人生那么长，你怎么知道他不能学会写文章呢？
人生那么宽广浩大，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会写文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