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料
我越来越坚信自己天生是当老师的材料。
一般人真比不上我。
如果你从小天资聪颖,不好意思,你已输了第一城。
天资聪颖的孩子在学业上从未受挫,会误以为人人都和他一样——优秀是信手拈来,会以为所有的成绩差都源自不努力。
不容易知道:其实学习是一种艰苦的智力活动,还需要很多其他非智力要素的共同支撑。不容易相信多元智能的理论,因为他没那么需要为自己的持续失败找到合理的解释。
如果你像我一样,从高小的时候开始意识到数学满分并非手到擒来,到初中勉力跟随保持中上,到了高中无论多勤奋,数学也不肯给我青眼,物理渐渐变成天书;反倒是语文,不用额外花功夫也成绩骄人——你就会明白人真有擅长做和不擅长做的事情,你就不用在当上老师之后抬着“只要努力一定会成功”的大帽子空道理跟学生说话,遭学生白眼。
如果你对于当众表达并无障碍,唉,那你很可能又输了几分。
因为一件事对你来说很自然,你就不太容易明白其中所需要的勇气和所经历的内心波折。
一言不发的孩子,也许是默默懂得的,也许是渴求救援的,也许是需要一个火苗点亮就能大放光彩的……沉默的背后藏着无数种可能,需要一一辨识,需要理解体会,因为一言不发的孩子不会主动告诉你,却往往更细腻、更敏感,在青春期更容易发生情绪的淤塞。
如果你像我一样,站起来发言像是要了我的命,当众宣布一则二十字的通知也需要一个上午的心理建设——当你成为一名老师,对那些难以将心思宣之于口的孩子,就会有一种发自心底的疼惜。
如果你在校园里从未受到霸凌,恭喜你,你又失掉一城。
在同伴当中如鱼得水、备受呵护的你不会理解:有可能“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在现实生活中并没有百分之百的正确率;也许你很难相信:天下也许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偏偏真有无缘无故的不顺眼、讨厌你,甚至是少年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恨意。
如果你像我一样,有过曾在被排斥当中迷失自己,讨好别人,最终仍旧被排斥的惨痛经历;你就会格外敏锐地发现班里最先冒头的一点点霸凌的气息,就有可能更早更轻松地把它们扼杀在摇篮里,就有可能让一些孩子不用受那么一遭罪。
更要紧的是,你就不会在找被欺负的孩子谈话的时候,居高临下地教他或她:“你要是穿着没那么邋遢/你要是举止男孩子气十足一点不要翘兰花指/你要是多去主动和别人交朋友……他们就不会欺负你了。”
而会异常肯定地告诉他或她:“无论你怎样,都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让所有人喜欢本来就是不现实也不美好的事情,你就是有权利做自己。”
因为你已经比谁都深刻地懂得了:霸凌是霸凌者的错,就像强奸是强奸者的错一样——绝不是反过来。
如果你没有聚众淘气、违反规则被老师惩罚过,哇哦,这一局你又输了。
虽然不能说“规则制定出来就是被违反的”,但是至少,对于青少年而言,规则本身自带强烈的“被挑战”“被挑衅”属性。
少年时,没有和亲密战友在一起干过坏事、说过谎,人生简直不完整。你可能会误解学校是象牙塔,但学校的本质其实是江湖。
如果你像我一样,在老师围剿弹弓这一类违禁物品的时候,接过同伴传过来的“凶器”藏在校服袖子里;如果你像我一样,在军训深夜和五六个同伴溜出来偷偷烤玉米被教官捉住训斥时,冷静地藏起两个糊得一塌糊涂却格外香甜的“革命果实”——你才会在小时候对老师的斗争中懂得眼下学生跟你斗争的本质和规律,那就是:
顶着人畜无害的乖乖脸的学生万不可小瞧;以及,真正有威望的学生干部必须要有群众基础。还有:孩子们并不是针对老师你,而是仅仅想尝尝“破茧”的滋味,用不着那样动气。
如果你没当过班干部,不知道班干部是怎样常年受着“夹板气”,有名头而无实际权力,你也许不会从一开始就明白:班干部不能只靠老师选,却也不能单凭学生选。
你要在一群人当中看到那么几个孩子,发掘甚至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潜力。他不能居高临下、傲气逼人,更不能当你的传声筒、给你打小报告,也不能是老好人,任老师或同伴牵着鼻子走。
他得树立内心的责任感和那样一种特别的骄傲,这种信念让他始终站在他的群体里,但绝对是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那里的一只领头羊。
你要在忽然流行起来的“全员班长”风当中站稳,意识到“每个孩子都承担一份班级责任”和“每个人都适合当领头羊”根本不是一个概念。有些理念和做法,只是看上去很美很先进,却与现实相距甚远。
如果你没有和学校里的“混混”(或者你管他们叫“飞仔”“坏小孩”?)当过铁哥们,你会以为他们冥顽不灵且不可理喻。
毕业前夕的冲刺阶段,已经退学的昔日同窗溜进校园,这是当年老师们口中“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的那颗“老鼠屎”,是害群之马,是家长责令“离我家小孩远一点”的那一类人。
他回来,找我,我从热火朝天的课堂离开,陪他坐在操场的双杆上。或者站在小食堂对面的树下面,安静地聊一会儿天。这样的朋友,这样的经历,不止一个不止一回。他们给我讲外面的世界,却并不是用炫耀和诱惑的口吻。
就是因为那样的经历,我从第一天当老师的时候已经知道:那些所谓的“混混”,其实是生活中有着巨大缺失、心中充满渴望的,可怜的孩子。
没有人比他们更迫切地需要被理解。他们身上的坚壳利爪,最初不是为欺负别人而生长,其实是出于自卑与自我保护的需要。
如果不是知道这些,我不会敢在一个“坏小子”端起椅子打算朝同学砸过去的时候一把攥住椅子腿;不会怀着肚子里的小狮子时,还敢去校门外面跟一群“坏小子”交涉,保护向我求助的女孩;更不会在第二天走到那个正在走廊里罚站的传说中的“大姐大”身边去跟她说话,在这个向来凶强跋扈的女孩子哭起来的时候,紧紧搂住她胖胖的肩膀。
他们归根结底是孩子,是在校园群体生活当中失败着而不是胜利了的孩子。他们的背后有缺位的家长,盲点多多的家庭教育,有失望了之后进而失职了的老师。
他们比谁都相信“邪不压正”。他们知道他们自己不容于校园,便转而调侃校园;实则内心深处却永远地渴望校园,留恋校园。
正因如此,当一个老师,用足够的懂得和尊重,给他们明确的信息的时候,他们能够立刻接收到这种信息,并且尽自己所能做出好一些的选择。
如果你没有足够丰富的早恋经历,没有在学业和初萌的好感当中挣扎过,没有早早历练克制与选取,那怎么行?怎么面对飞速变化的青少年身心?
每一次带班,无论是不是班主任,班上孩子的情感线,伏伏起起我都知道。外班的也知道。分手后复合也知道。同性别孩子之间的好感,也知道。
因为某些原因不能送某一届的孩子上初三。某个下午,已经分别半年的学生走进我初一的办公室来,抱着我大哭了二十分钟,然后擦干眼泪继续去冲刺她的中考——是因为她喜欢了那么久的男孩子还是提出了分手。
上了高中、上了大学的学生,带男朋友女朋友来给我看。
我自己的女儿,有喜欢的男生会问我意见,相处时的眼神动作对我讲,聊天记录给我看,分手信主动发给我。
我不是在这篇文章里讨论“早恋应不应该”的(因为我根本就反对“早恋”这个词的存在),可你同不同意——当孩子有情感上的困惑和需要,身边有一个可信赖的人伴着,会更安全?
如果没遇到踢你一脚让你从此畏惧体育课的老师,你不会痛切地理解:成年人的一举一动在孩子心中会投下被放大数倍的可怕阴影,绝不是轻飘飘一句:“我只是踢了她一脚/我只是拍了他一下/我只是骂了他一句”那么简单。
如果你没有遇到那些恒定散发出温暖光辉的老师,你不会在自己当了老师以后,感觉背后总有一股方向明确的支撑与督促的力量,偷懒的时候,也不会自责得那么厉害。
如果你没有在初为人师的阶段磨课磨到九死一生、生不如死,就不会知道:闯过痛苦之后的喜悦是那么盛大灿烂!更不会知道:有些看上去遥不可及的高度,就连你这资质平凡的人也能通过努力抵达——鼓励起学生来就不会那么深信不疑。
如果你没当过行政没招聘过、辞退过老师,你不会知道老师在生活中的际遇会如何深刻地影响他的工作状态;但是,要学会让自己转化这些影响,才是合格的老师。老师是人,但是不能允许自己只是做一个最普通、最软弱的人。
如果你没有离过婚,就不会明白一些家长滂沱而下的泪水,不会理解有些父母就是真的有心无力。
突然发现我还可以再写上三千五百字来证明自己天生就是当老师的料,一早已经赢在起跑线上。
那是因为爱这份职业到骨子里,万事万物都是我的滋养。
凯文·凯利曾说过:“赢家的数量是无限的,只要别去参加属于他人的比赛,你就能成为赢家。”
所以我真正要说的是:
一个老师赢的时候,师、生、学校、家庭皆大欢喜,各方共赢;而一个老师输的时候,那真是满盘皆输。
所以,当了老师,就好好和昨天的自己比吧,不必与他人妄论输赢。
因为:一个老师根本输不起,也不能输。
(本文中所选图片均为小豹子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