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骨神手
本文作者：常永明
苦难的时代，会有许多苦难家庭，面对苦难，如何应对？则出现了多样的家庭，以及不同的变故。
粉粉成全了两个家庭，注定自己将是一个十分艰辛的家庭主妇。杨三拐呢，在家里只能喂养牲畜，农田里是粉粉和他年迈的爹娘操劳。大多时间杨三拐在家里做做家务。岳父岳母也都是仁义之人，想到人家后生，好端端一个家完完整整地给了自己儿子，再加上自己女儿也让日本人祸害过了。粉粉的事，这里原是有动人惊魂故事的，讲故事的长辈说，伤疤不要揭得它流第二次血了，那年月有几家锅底是白的。你们这些识字人不少人是冷血动物，喜欢揭人伤疤用不幸者的黑血渲染自己的文彩，其实大伤阴德……初闻此说，我不禁一震，所以，我就简洁笔墨省些唇舌，让一些惨痛故事随时间流水消逝永远吧。从此这一家从内心接纳了残疾女婿。日子便流水般的过去。
也就是这一年秋后一个风雪之夜，杨三拐临睡前去关闭院门，发现门洞蜷缩着一个人，便喊粉粉出来扶回屋中，白须白鬓，一个衰老不堪的乞丐。暖过身子，吃了一碗热面。但是第二天就病倒了。杨三拐让粉粉请医买药，他亲自服侍。这乞丐有点古怪，眼神闪亮，却不说一句话，凡事凭你安排。一来二去，病到年底，稍有好转。
其间粉粉爹妈曾有怨言，不亲不故，一个外地人，这般孝顺。杨三拐避开老乞丐，和家人讲了他的一段经历：在他随部队往后套撤退时，遭遇了德王骑兵的偷袭，战马中弹，摔倒后压折他的腿，他挣扎着滚在田里一道水沟中，才躲过一死。被田主家发现，背回家，养了七八天，又用牛车走了半个月送到所在军队。如果那家人不管，我命早丢了。这是老天爷给了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全家人听此一说，明白了一个道理，借谷还米，因果循环。为善善报，作恶恶报。于是对那老乞丐照顾更为周到了。今人不可小觑这因果报应的理论，在当年战乱世道里拯救了多少罪恶灵魂和“迷途的羔羊”。 尤其是心眼诚实的普通人，因果报应不仅仅是人生信条，几乎成了行动指南 ，或穷乡僻壤的隐性律法。也让一个黑漆漆的社会，闪烁出点点人性荧光。
话说到了年三十，李元元回来探望父母，带来马润花给三拐缝的一身新衣鞋袜，其时粉粉早给男人备办齐楚了。有所不知，三拐在外面这些年，始终念着老爹和妻儿，不多的军饷都舍不得花，也攒了些钱，一股脑交给了粉粉，日子比先前宽余。而元元带来的衣服，三拐高兴地接过来，忙忙给老乞丐穿戴好，这老人能下地了。而且能开口说话了，说的第一句是：“徒弟，你的腿能治。”吓了杨三拐一跳，我怎么成了他的徒弟了。老人一身青布衣装，面庞清癯，两眼炯炯，焕然一新。缓缓说道：“我有家传绝技，接骨续断。你是大孝之人，也是大善之人。虽是行伍，却能在军中多次救护伤残，（三拐纳闷，军队中的事他怎么知道）当把此技传你。”这老人传给他一套摸骨续断技法和一个秘方。反反复复，直到杨三拐烂熟于心。
已是年三十掌灯时分。 其时，村中各家灯笼高挂，炮竹此起彼伏，村中灯火连成一片，在湛蓝天幕下，分外灿烂。粉粉早已准备好一顿丰盛的年夜饭，老人饮了一杯酒后，起身对杨三拐说：“你随我来。”一前一后走到门外，灯光下老人吩咐道：“医道不在理论，而在于实践。成一良医，先得是一病人。你治好自己的腿，就可以出师了。学好了，自已衣食无忧不说，又可行善积德，名扬一方。切记为人处事，不能违天理。医德至上，医术为次。另外凡人做事，皇天知道。你为何家庭遭此变故，你参军这多年，想想有没有放不下之事？”
杨三拐脱口便道：“有啊，有一次背了一个受伤兄弟，把他寄放在一个老乡家，我给留了几块大洋让那人看护，战后再去找却无踪影。”老人冷冷一笑：“你所托的是个恶人，他当晚就把你的弟兄抛在某地一眼苦井。他游魂含怨，于是借村中女子之口告知你老婆，说你死在黄河里。”杨三拐一听毛骨悚然，这师傅是……。只见老人出手在杨三拐头顶连击三掌：“医者仁心，不同商贾。本门绝技，传男不传女。传善不传邪。贪财谋利，最多传你两代，切记。”这三掌击过，杨三拐一阵眩晕，定神之后，浑身清爽，满目清明，哪还有老乞丐在？四下里一片炮竹响，满天星星闪闪。
三拐顿悟，这老者来时皮包骨，每天让他揉搓每处骨骼，其实是让他了解人体骨骼，再加以口授亲传。他自觉明白了什么。这老人是神是怪，总之越传越离奇。传到老瑞耳朵，老瑞坚定地说：一定是白石道人！或者并没有这回事，往往民间神医总会有一些玄乎传说。不过杨三拐可真是一方接骨名医。
后来，杨三拐按师傅所说某地，竟在一眼枯井中找到一具白骨，从骨骼伤残处，他断言就是当年那个弟兄。他择地流泪安葬了。据说当夜做了一梦……玄虚了，不说吧。欲知详情，咱们私聊。
杨三拐第一个治愈的患者是他自己，自此后，他按照秘方配制药膏和药散。药物齐备时，有一天，可把粉粉吓了一跳，听得麦场上杨三拐一声惨叫，等她跑过去一看，天！杨三拐把那条瘸腿插在碌碡辕中生生别断了，人已经昏死了过去。扶回家后，他醒了，一头大汗，指使妻子拿药膏夹板，自己摸摸索索，让断骨复位，涂上膏药，绑上夹板。闻讯而来的乡邻望着这位硬汉傻了，心里无不嘀咕，恐怕这下治瘫了。
百日后，杨三拐竟扔掉了拐杖，可以自由行走了，只是走快了，还能看出那条伤腿有点吃力。据说，这怪粉粉，她在接骨后第九十九天缠得丈夫行房，落了残疾。马润花听了，问小姑子有没有这回事？李粉粉脸红了。马润花脸一沉：“你就不能忍一天？”李粉粉笑着说：“嫂子，你还吃我们的醋？”这下马润花倒不好意思了。
有一天，杨三拐张罗还要搞断重接，可把一家人吓坏了。粉粉让父母守住，赶快把嫂子搬来，杨三拐被马润花劈头盖脸骂了一顿，骂词犀利入骨，这才罢休。当初润花嫁给他，父母极力反对，杨家穷，他父亲在戏班里待过，下九流人家。嫁过来润花一进门就当家，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杨三拐放下了这个念头。日子好过后，新盖了三间大房，在做药铺的正堂上摆了自己的拐杖，并把药堂叫作“三拐堂”。
当李大良或杨大良拜父为师时，力主改为“三怪堂”。闻者无不称道，改得好，这接骨神手真有三怪。
第一怪，医术怪，摸骨续断，极为精准。六十年代，一个公社书记车祸两腿断了，请杨神医医治，刚绑扎好左腿，结果城里的妻子用救护车接走了，搞得杨神医尴尬不已。结果，几个月后，这位书记瘸着右腿登门求治，杨神医微微一笑：“你肯把瘸腿搞断吗？”那人皱着眉头说：“不能。”神医笑了，“那你就瘸一辈子。”当初那经他治的左腿，竟然痊愈如初。
第二怪，行事怪。比如，收费极不公道，有人免费义诊，有人高额要价。其中所涉隐秘，不便说出。
第三怪，传说怪，这个可以当聊斋读。你不厌烦，那就听我慢慢道来。
一个活广告，成就了一个神手接骨匠。杨三拐很快就成了东走西去的大忙人。很快有了许多异怪传奇。
据说，有一夜，他的窗下有一只狼在长嚎，不停地哀鸣，墙外齐集了村中的狗，发狂地叫。一家人吓得不敢出门，后来那狼用爪子直挠窗台，发出声声哀嚎，三拐师傅从窗孔望去，明白原由，这只狼一条前腿断了。军人出身，还是有些胆气。他把狼引进堂屋，这狼像狗一样温顺地爬在地上，杨三拐给它清洗伤口，这是头狼王，在争夺王位时被新王咬断了一条腿。三拐给敷上膏药，绑了夹板。拿出几包药倒在瓷盘内，放到那狼面前。那狼径自舔光了而去。据说，三拐的大儿在六岁时，和村中孩子到林里玩，遇到了狼，就在一头狼要咬他的时候，听得林中一狼大吼，那狼便转身跑开了。有人问过杨三拐，杨三拐笑了，说：瞎谝。但杨神医和粉粉所生的大儿子有乳名：狼不吃。
后来还有更离奇的，他的“续骨汤”、“一贴灵”全是自己采药密室配制。不少药长在悬崖峭壁上，都是他救治过的山麅野鹿来替他采摘。还有人说，有一只鹰从昆仑山盗灵芝给他，这只鹰曾经折了一翅，经神医治好，仍能翱翔云霄。后来传说越奇名气越大。
我听杨神医的一个邻居说：有一年盛夏，门前麦场上匍匐一条大乌蛇，惊动四邻，有人拿木棍要打死它，惊动了老杨大夫，他见了马上止住，细细察看，然后从身上摸出一小药丸，对乌蛇说：“你腰部受过伤，蜕不了皮吧？说着把三粒药丸放在地上，那蛇竟自吞服。老杨大夫又在那蛇腰伤疤痕涂抹一些药膏，对那蛇说：连续三年都在今日找我，保你一身无恙。那蛇似懂人言，蜿蜒而去。
次后每一年，此蛇一定登门求治。几日后，老杨早上推门而出，便见台阶上一挂蛇皮横陈于前，这蛇皮是老杨大夫所用药方的一味良药。这是接骨神手传奇中的一则，名叫乌蛇献皮。你说怪不怪？
此人重义行善，轻财好德。在乡间竟如圣人地位。尽管是国民党退伍军人，解放后历次运动，都没有人去整治他。他的后人继承了医术，孙子辈中有在京城大医院做骨科主任的。
四九年春天，家里来了位特殊的患者，一张口吓了这一方名医一大跳。此人没受什么伤，浑身没毛病，四肢灵活，药金丰厚，只求他把一条好腿弄瘸，但不能瘸一辈子，只瘸一阵子。杨神医傻了眼……好，又有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