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是作家的一把利器 | 关注
本文选自“相约星期二读书会·文学课”。赏析的篇目为当代小说家张者的短篇新作:《虚构的花朵》(《当代》2021年2期)与《山前该有一棵树》(《收获》(2021年3期)。
作家张者
张者短篇小说分析
——以《山前该有一棵树》、《虚构的花朵》为例
人面鸟
《树》以回忆的视角和笔法,描写了许多年前一所荒山秃岭里的边疆矿区小学,一个老师带着自己的学生养护一棵胡杨树的故事。
回忆性笔法最大的优势是作家可以对素材进行随心所欲的剪裁。
对于叙事性文体而言,“回忆”简直就是作家的一把利器,比如鲁迅以此法创作的《孔乙己》《故乡》等等。“回忆”不仅能省略掉那些无关紧要的环节过程,还能凸显已经逝去的事件关键点,那个特殊时刻的声音颜色气味,那个特别之人的表情动作心情,因为有了时间的加持而熠熠生辉——人类的记忆力本身就这么奇妙啊。
“许多年以后”或者“长大以后”,已经成为小说家们信手拈来的常用技法。尤其在短篇小说的创作中,更是经常被作者拿来做情节的简略跳跃或用作选材的自然“过滤器”——短篇小说对篇幅字数以及人物情节场景的特殊要求,决定了小说家必须力求精简。张者的这两个短篇对素材的取舍与表达,即是如此。
仅从故事的角度来看,《树》的内容并不复杂。
文中的“我”,主要是作为线索人物而存在的。不少作家喜欢借孩子的眼睛看世界,比如都德《最后一课》,莫泊桑《我的叔叔于勒》。孩子的心地最纯真,对世界的感知最敏锐,也最容易发现被成年人熟视无睹的人生秘密。《树》中的“我”是事件的亲历者、见证者,更是人物命运的参与者和讲述者。
胡老师,作品男主。
关于他的身份来历,小说写道,“让一个大学教授当小学老师,这对于他来说也许是一种惩罚,对我们来说却是最大的福分。我们这些在绿洲出生的新疆兵团人的二代,通过胡老师了解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作为一个满腹经纶的小学语文老师,胡老师的“语”就是让我们背诵各种古诗文,“文”就是给我们布置写各种作文——
当他望着远方的戈壁和漫山遍野的石头让我们写《树》的时候,我们不干了,因为我们的眼前根本没有绿色,更别说树了。
小说就从这里开始了。
这无法完成的作文,便是本篇小说的情节起点了。对一群生活在无树之环境中的孩子们来说,去想象一棵树是极其困难的。于是孩子们望着窗外所有的石头,喊出了“山前该有一棵树”!于是,胡老师带着我们去想象一棵树、寻找一棵树。当矿上的人们为孩子们挖树、移树、栽树以后,胡老师又继续带领我们用甜水,用童子尿,用诗歌去滋养树期盼树,这因“树”而发生的一切,便构成了小说的基本内容。
我们满心期待着移栽的胡杨树能够重新焕发生机,为眼前这荒凉之地带来真正的绿荫。我们的愿望如饥似渴如痴如醉,小说文字的密度与情感的浓度也一浪高过一浪。其间我们诵读诗文,我们喝到“甜水”,师生一起去水渠洗澡,孩子们喝水憋尿一节更是诙谐幽默令人捧腹……作者的运笔在松紧之间,开合有度且收放自如。
巴哈提是小说第二段出场的男二号。
小说的第一段只有一句话:“这是个啥地方嘛,都是光秃秃的山,裸山。”都知道好的小说,第一句话就定了全篇的调子。这句满是怨恨的口语表达,与小说的题目《山前该有一棵树》,二者内在的顺势与字面上的反义,传递出饱满的张力。
一个光秃秃了无生趣的地方,因为有了“我”和我的胡老师,有了我们,还有巴哈提,一切就都不一样了。而补鞋匠巴哈提老乡的人物设置与关系处置,尤其体现出张者小说技法运用的娴熟和功力。这个有点“异类”的存在,成为作品的故事背景甚至情节不可或缺的要素。
这长着两撇可以诙谐地左右抖动的八字胡的补鞋匠第一次出场,是在小说的开端部分。巴哈提职业简单,但民族所属含混不清——这一点很重要。
这个人物的第二次出场,是为了纪念胡杨树的到来,矿上放电影的时候。我们忙着看《冰山上的来客》,巴哈提在忙他的烤肉。几串烤肉,让人欢笑让人哭,也让读者对作品人物的贫困饥饿满怀忧伤。
通篇看这位风趣幽默又有点狡黠的巴哈提老乡,混在一群面目模糊的孩子堆里,感觉就仿佛看见小蛋糕上点缀的精美图案或者某种特别拼色:没有它,蛋糕也还是蛋糕的味道,可一旦有了它,小蛋糕立马脱胎换骨似地上了档次,且显出某种别样的格调。作为一个少数民族的旁观者也是见证者,只有巴哈提,才能从一众汉民族师生的校园生活中发现“非常规”的东西;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自然而然地说出我们正在大声诵读的《左传》和《诗经》,这些在最荒凉贫瘠的土地上滋养人类灵魂的东西,是“经”!而这一揣测性的“恍然大悟”,也正暗合了汉文化对“经史子集”的归类,且自然令读者联想到,胡老师这个内陆知青带给边疆孩子们的,何止是简简单单的认字读书呢?那是文化意义上的启发教育与引领传承啊。
鲁迅先生谈自己的小说人物,往往嘴在浙江,脸在北京,衣服在山西,是一个拼凑起来的脚色。张者笔下巴哈提,无论其外貌特征还是言谈举止,都深得鲁迅“拼凑”神韵,其人物的特别设置与人物关系的巧妙处置,看上去自然妥帖。巴哈提本人跟学校没有直接的关系,但作者让他成为学校跟前的修鞋匠,电影放映场卖烤肉的小摊主,和我们背诵古诗文时的倾听者和参与者。张者借这一双因为民族差异而天成的“慧眼”,观察品味我们因司空见惯而缺乏发现的常态生活。观察哨太远,需要的时候够不着,牵扯易露斧凿。可如果让巴哈提成为学校中的一员,就太近了,巴哈提就不会因为“少见”而“多怪”。对于小说写作者而言,作品人物关系的松弛度不够,辗转腾挪尤其需要大开大合的时候,时空难免逼仄。凡事一旦勉强吃力,就露怯了,就不够从容,不美了。巴哈提作为补鞋匠与小摊主和旁观旁听者的位置,不远不近的,刚刚好能够被作者召之即来,比如他第三次出场为作者画好的“龙”来点睛,自然点题;又挥之即去,因为他是外人,“不需要”的时候就自然被隐身了。
《树》中出现了两篇古文,《曹刿论战》和《诗经·国风·东门之杨》。就实际教材看,它们是作家根据作品主题表达的需要而做的情节虚构。但两篇虚构课文的引入借用,对整篇小说的意境做出了非常成功的开掘与拓展,《曹刿论战》又为《东门之杨》做了很好的铺垫。
小说中的《曹刿论战》,是伴着故事里的开山放炮声而呈现的。学校是矿山子弟学校,炮声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小说社会环境的组成部分。小说中的胡老师在隆隆炮声带领我们诵读《曹刿论战》,而这位文化的传承者,也在这炮声中永远离开了他的学生——作家的道具运用真是功夫了得!
我们传统文化的经典作品总是自带强大气场的。《东门有杨》一出,整篇作品霎时被点亮了!《诗经·国风·东门有杨》在这篇小说中一共出现了三次。中国古典小说的“三”被张者运用得每次都恰到好处。
第一次出现,是胡老师让我们给胡杨树灌溉童子尿的时候。我们夜里不睡想给树多施肥,见此情景,胡老师教孩子们诵读了课外新诗《东门之杨》,说是给胡杨树精神鼓励。
这首原本表达男女约会因久候不至而满怀惆怅的一首古典情诗,被胡老师借来表达师生们对新移栽的胡杨树生根发芽的期盼,一如他告诉孩子们那“东门之杨”就是胡杨。孩子们是懵懂无知的,如此有意的模糊表达巧妙弥补了老师刻意解读的错误。作品借用更适合表情达意的《东门之杨》来叙事抒情,文笔很有蕴藉之美。
《东门之杨》第二次出现,是在小说后三分之一处。
在太阳落山时,我们还会看到他(胡老师)在胡杨树下祈祷。不知道是为了树还是为了自己,有时候我们也会站在胡杨树下念念有词:“东门之杨,其叶牂牂。昏以为期,明星煌煌。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巴哈提老乡问:“你们念什么?”
我们回答:“念经。”
“汉人的经?”
“是的,《诗经》。”
“管用吗?”
“当然管用,能鼓励胡杨树早点生叶。”
“教教我,我们一起鼓励、鼓励的。”
后来巴哈提先念一段自己的经,然后,仰天望着树上他能看到的树芽,吟诵那段《诗经》。
此时此刻的《东门有杨》,成为这篇小说作品中一抹最亮的颜色!这亮色像北斗为黑夜里前行的人指向,又如晨星呼唤迎接了黎明。如果把本篇作品比作一首“金曲”,那它就是其中最华彩的乐章。而文中胡老师对胡杨“活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下一千年不朽”精神品格的解析和赞颂,又成为这首“金曲”的最高音。虚实之间,小说人物被刻画得生机盎然。
《东门之杨》第三次出现,是在小说的结尾段。
多年以后,我们这些通过高考飞向四面八方的同学们重回新疆。我们回忆往事,回忆那棵死去的胡杨树和我们的胡老师。我们围坐在胡老师孤坟边的胡杨树下,再次背诵那段《东门之杨》……
无数像胡老师一样奔赴边疆的文化人,以他们的学识弥补丰富了边疆的文化,同时又以他们自身的文化追求与传承,构建了孩子们的精神世界。小说中的胡老师就是以“一鼓作气”昂扬向上的精神风貌,和其自身被文化浸染的高贵气质,影响了孩子们未来的生命走向。移栽的胡杨树因为环境太恶劣枯死了,但是胡老师留下的文化精神永存。这也是树的象征意义的形象体现。
在此虚构对于主题的意义,在于升华。这与《虚构的花朵》(以下简称《花》)异曲同工。
《花》跟《树》一样,开头一段就一句话:“沙漠和绿洲只有一步之遥。”也是一句定乾坤:作品男主张小纸与女主王筱洁的爱情,在虚实之间灿烂又幻灭。
《花朵》里的爱情故事,足够张扬又奢侈:张小纸的爱情,牵动了南北疆多地的同命运者。可虽有无数人帮助,这场始于书信里的雪莲花的爱情,还是终结于现实里的雪莲了。这一对关山阻隔的恋人,一个是返乡遥遥无期的新疆支边青年,一个是身在上海的美丽纺织女工——条条大路通罗马最让人绝望的,不是路途遥远有险阻,而是有人一直在罗马城里;而农场教师张小纸的绝望在于,他根本就没有回到他的“罗马”上海的权利!这一场异地恋的失败,并非败于距离对感情的磨蚀,这其中埋藏着更深层的历史和现实的致命伤痛。小人物在大时代浪潮里身不由己的沉浮挣扎,就是他们命运的轨迹。这一场纯洁脆弱至极的爱情,其初始有多张扬奢华,其结局就有多悲伤惨烈。张小纸不认命,于是我们的张老师精神错乱了:他在我们看《庐山恋》电影的时候大叫恋人的名字,哀号连连……
但即便已经疯了,张老师还给“我”送了一捆作文格子纸,他仍在鼓励“我”这个老师心目中最有可能成为作家的学生,一如既往。回望张老师的爱情,那些片段空隙里满是他对“我”的悉心教导。而“我”现在进行时的故事叙述,就与张老师的教育息息相关。师生情义在小说叙事的“停”与“留”之间,温暖动人。
我捧着语文书,在那金色的沙丘上晨读。我已经不再南观大漠,而是北眺天山,因为在雪线之上可能有雪莲花开。
我们这里也是天山山脉,同为天山,为什么这里没用雪莲?
……
我时常会发现张老师在沙丘的背风处挥舞着砍土曼,弥漫的沙尘就像要酝酿一场沙尘暴。原来,他挥汗如雨地劳动,是在开垦一块沙地。为了阻挡可能的沙尘暴,老师移栽了大量的红柳。那些正开红花的红柳,来年肯定不能成活,但眼前却极为壮观,像燃烧的火。
到了冬季,张老师开始在水渠里凿冰,用抬筐挑去沙地,把他的沙地变成人工的冰山雪地。我知道张老师这是要种植雪莲。
一朵雪莲花能拯救他的爱情吗?
一直到我们高中毕业,张老师也没有能种植出雪莲来,不过他却没有放弃,夏季挖沙,冬季凿冰,无穷尽也。
这一腔被辜负的深情还在大漠流淌,已经魔怔的张老师开启了他愚公移山的生活模式,一如西西弗斯推石上山。节奏平缓的叙事,如静水深流,词句深处的悲悯,在读者内心最柔软处层层堆积。那样严酷的生存环境里,有些人生命犹如那棵被移栽的胡杨树,爱情也像雪莲花一样,脆弱而梦幻。可就有人以其心底仅存的微光,点亮了这个世界,更有人以不惜一切与世俗抗争的姿态告诉孩子们,生而为人是要有梦想的。如果人类对未来没有任何期许了,那我们跟那些只求温饱和繁衍的动物,有什么区别呢?我们活着的意义又何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