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作家•小说】郭宪伟/章扁卦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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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扁卦传奇

——小城人物系列之八  

文/郭宪伟（四川）

　　　

　　

　　

　　　　      　　　　　　　　　

　　　

小城人称武功为扁卦，把练习武功叫做操扁卦，把会武功的人叫着某扁卦。比如小城会武功的名中医章继山就被小城人叫做章扁卦。

20世纪六十年代初，武术并不像现在这样流行，更不像现在电视、电影里那样招人待见。因此章扁卦的武功只是听人说，而没有人看见，也未引起人们的关注。

有一次，与章大夫住隔壁的三胖神神秘秘地对我们说，章继山每天早晨都要在自家后院里练扁卦，刀枪剑戟舞得风车斗转。但三胖只听得“呼呼”风响和章扁卦的“嗨嗨”吼声，没见过他操扁卦的身影，原因是他家的围墙太高，还养了一条大黄狗，没敢去。我们几个小伙伴一合计，决定无论如何也要去看个明白。于是便爬上了章扁卦后院墙外的一棵大桉树上，正好把后院的一切尽收眼底。那天章扁卦果然脚在院坝里练习武术，但全然不像三胖吹的那样神乎其神，更没有看见什么大刀长矛，只有章扁卦着一身白衣白裤，慢悠悠地在那里左一个圈右一个圈地比划着，半个时辰过去了，还在那里划过来划过去的，看得我们昏昏欲睡。连连说，没劲，没劲，啥子扁卦哟，全是日白（吹牛）。正在抱怨三胖谎报“军情”，突然见章扁卦家大黄狗跑出来，冲着我们直汪汪，吓得我们屁滚尿流，落荒而逃。

于是章扁卦在我们眼里不过徒有虚名，而已而已罢了。

直到“文革”开始后，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我们对章扁卦的看法，也改变了他的命运。

“文革”开始时，县委县政府遭到了“炮轰”，县委书记、县长被当作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遭到揪斗。那时的人们脑壳发热，浑身发烧，见什么就想毁灭什么，连人的生命都如蝼蚁一般轻贱。那天，戴着高帽子挂着黑牌子的县委书记被游街示众时，遭到造反派的毒打，浑身“零件”几乎全被打散架，生命垂危。书记家人冒死把他送到章大夫那里时，已是只有出气，没了进气。救死扶伤乃医生的天职。正当章大夫为其疗伤时，那伙胸中恶气未尽的打手们又冲到了中医院，要抓走县委书记。此时章大夫正给县委书记作包扎，见一伙人冲了进来，便拦住他们说：“我正在看病，看完了再进来。”

领头的是县里造反司令部“文攻武卫”战斗团的团长，外号陶大嘴巴，听章大夫说，冲着他就是一巴掌扇去：“老子们就是不准你给他看病。你晓不晓得，他是走资派，反革命？”

章大夫把头一偏，这一巴掌就打空了：“我不晓得他是个啥？只晓得他是病人，给人看病是我的责任。”

陶大嘴巴火了：“哟喝，嘴壳子还硬呢。兄弟们，给我上，让他尝尝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头。”于是一伙人便要动武。

章大夫忙说：“慢点，慢点，等我把这点包扎完，要打要杀随你们便。”

陶大嘴巴说：“说话算数哈，老子在门口等你。晓得你娃操了扁卦的，有几刷子，不过老子今天专门要收拾收拾你，让你知道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章大夫很仔细地将县委书记的伤处理完毕，然后对县委书记的妻子悄悄说：“我出去后，你们赶紧把他从后门背走。记着按时换药、吃药。”县委书记妻子担心地问：“那你咋办？”“莫担心，莫得啥。”说完便走出去对陶大嘴巴说：“医院有病人，莫在院里闹事，我们到街上去如何？”陶大嘴巴说：“要得，街上宽敞些，老子的坨子才撒得开。”

章大夫领头走出医院的大门，来到街上。然后对陶大嘴巴说：“是你们要打我哈，不是我要打你们哟。先说断哈，你们人多，我就一个人，我伤了、死了，自认倒霉，你们伤了，我不得付汤药钱啊。”

陶大嘴巴说：“老子打死你，跟打死个狗一样，该你龟儿子倒霉，付个鸡巴汤药钱。”

当时陶大嘴巴一伙是六条汉子，个个都是“文攻武卫”团的铁杆队员，打起人来心狠手毒。这时街上看热闹的人压断了半条街，皆为章大夫捏了一把汗。

我当时也挤在人群中，亲眼目睹了这场小城史无前例的打斗。

章大夫站在街当中对陶大嘴巴说，你们是一起上，还是一个个来。陶大嘴巴一努嘴：“你先上！”立即有一个阔脸的汉子冲上去，两手直指章大夫的喉咙，大概是想来一个狠毒的锁喉。没容他手伸到，章大夫迅速一偏头，抬腿就是一脚，阔脸汉子被踢出五六米远，躺在地上爬不起来了。陶大嘴巴急了，一挥手，又有两个汉子如饿虎扑食般地冲上去，然而没等众人看清怎么回事，章大夫已闪在这二人的身后，两胳膊肘同时击向两侧，只听得“哎哟”两声惨叫，两个汉子背上已遭重重的一击，趴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陶大嘴巴急了：“妈那个X，你格老子居然敢打造反派。”带着剩下两条汉子围了上来。众人正在为章大夫担心之际，只见章大夫不慌不忙，突然凌空腾起，“刷、刷”两个飞脚，一个汉子脸上被踢得开了花，一个捂着裤裆直叫“哎哟”。陶大嘴巴见势不对，突然从看热闹的一个农民手中抓过一条扁担，劈头盖脑地向章大夫砍去。章大夫左避右闪，陶大嘴巴的扁担竟招招打空，急得他脸红筋涨，挥舞着扁担把章大夫逼到街沿上，没了退路。这时，陶大嘴巴使出全身力气，用扁担拦腰扫过去。倘若击中，章大夫不是腰椎被打断，就是手臂骨折。正当人们为章大夫担心之际，只见章大夫用手一挡，那扁担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到了他手里，他将扁担在膝盖上一磕，扁担便断成了两节。周围的人情不自禁地叫好。这时，陶大嘴巴见势不对，拔腿想跑，没容他跑两步，章大夫闪电般的冲过去，一个扫膛腿，只听得“咔嚓”一声，陶大嘴巴的小腿一软，跌倒在地，疼得喊爹叫娘。

章大夫拍拍双手：“要接骨头，莫找我，不是我付不起汤药钱，是不值得为你这种人接骨逗榫。”说罢，扬长而去。

看热闹的人一时没回过神来。待章大夫远去了，才一下子反应过来：哎呀，今天算开了眼界，章大夫的扁卦硬是厉害，不得了呀不得了！没想到，我们小城还真藏龙卧虎，竟有如此厉害之人。

眨眼工夫，章扁卦便成了全城人心目中的英雄。然佩服之后又为他的处境担忧，毕竟，被打的是全县城最有名的造反派头头呀。他们手里有从解放军军火库里抢来的枪啊。

当晚，“文攻武卫”战斗团调集了几十个人，冲进章扁卦家里，却扑了个空，章扁卦一家人不知到哪儿去了。

后来听说章扁卦当天去了当地的大蓬山，那里有一座唐代建的佛教寺庙，他的师傅释然和尚在那里当主持。章扁卦在那里一躲就是半年。原本想躲过风头就回来，不料陶大嘴巴集合了“文攻武卫”战斗团，攻占了寺庙，用枪逼着释然师傅交出章扁卦，还一把火把寺院烧了个一干二净。当时章扁卦已逃出寺庙，走投无路，不得已回县上参加了另一造反组织——红色造反兵团，并担任了兵团武术总教练。有了章扁卦的加盟，兵团名声大振，实力大增，陶大嘴巴的“文攻武卫”战斗团几次和兵团交手，都损兵折将，大败而归。到后来，只要是听说章扁卦的人来了，陶大嘴巴的一方便望风披靡，躲到外地去避风头。

武斗最激烈的时候，陶大嘴巴一派到重庆“反到底”司令部搬来十几卡车武装队员，清一色的冲锋枪和捷克式轻机枪，并配有几门四管机关炮，一场血战，终于攻下了红色造反兵团的大本营——县中学。听说章扁卦在掩护大部队撤退时，腿部中弹，被陶大嘴巴的兄弟们活捉了，陶大嘴巴指挥兄弟们将章扁卦装进麻袋，一顿乱棍打死，最后沉入北门河。

章扁卦从此在小城消失了。

“文革”结束后，陶大嘴巴在清理“五种人”的运动中被抓进监狱，罪状是血洗县中学，欠下十余条人命，其中也包括谋杀章扁卦。最后被判15年徒刑。

二十几年后，有一次我回到小城，看到一个胡子拉碴，满头白发，走路一瘸一跛的老头在街上捡垃圾，我觉得有点面熟，便问父亲那人是谁？他说：“那就是当年在小城赫赫有名的陶大嘴巴呀！”

我仔细看了看，除了他张嘴的那一瞬间，还有陶大嘴巴的影子外，其余的已不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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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郭宪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南充市作家协会原名誉主席、南充市文联副主席。长期从事文化艺术工作，曾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剧本等文学作品200余万字，出版《市井俗人》、《天地苍茫》等文学著作8部，获“全国孙犁散文奖”及其他省、市级文学奖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