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明铧|关于《红楼梦滩簧》
关于《红楼梦滩簧》
韦明铧
“滩簧”这个词,已经离我们的现实生活渐去渐远。只有少数从事戏剧史、曲艺史或说唱史研究的人,偶尔在追溯江南地方戏曲的源流时,会提到“滩簧”。最近,因为上海召开长江三角洲滩簧学术研讨会,邀我参加,于是重新翻了翻有关资料,才知道“滩簧”不仅与江南有关,而且也与扬州密切相关。
事实上,清代扬州人李斗的《扬州画舫录》是最早提到“滩簧”这个词的。据李斗说,康乾年间扬州城外的湖上有一种“歌船”,“歌船”上有各种各样的表演,如昆曲清唱、十番锣鼓、扬州清曲、扬州弹词、扬州评话等等,“滩簧”也在其列。《扬州画舫录》卷十一写道:
歌船宜于高棚,在座船前。歌船逆行,座船顺行,使船中人得与歌者相款洽。歌以清唱为上,十番鼓次之,若锣鼓、马上撞、小曲、滩簧、对白、评话之类,又皆济胜之具也。
这是最早记载的“滩簧”活动的文献之一,表明扬州曾经是滩簧最早流行的地方。但是,自《扬州画舫录》之后,扬州地方文献中就很少见到“滩簧”一词了。直到晚清咸丰年间,镇江人周伯义在《扬州梦》卷三中再次提到扬州有滩簧:
街上有一好手,丰颐阔面,衣元色缎褂,颇似康翁,午后高坐茶社,说评词一二折,得钱数千。然豪家不甚呼之。延宾聚艳,重弹词、滩簧家,爱其文也。至妇女消夏,则喜瞽女琵琶唱佳人才子传奇。
咸丰时的扬州,评话虽然十分流行,但是因为弹词和滩簧都有歌唱成分,表现手法比评话丰富,居然比评话更受欢迎。
滩簧本是流行于江浙地区的通俗说唱艺术,兴起的确切时间不可详考,仅知于乾隆年间已传至北京。据此,则其兴起于江南的时间,当在明末清初之际。至于兴起的原因,一般认为是因昆曲流行江南日久,文辞典雅,音调繁缛,难为大众领会,故一变而为通俗之体,名曰“滩簧”。滩簧因流行地区不同,常常冠以地方之名,如浙江有杭州滩簧、余姚滩簧、宁波滩簧,江苏有苏州滩簧、无锡滩簧、上海滩簧,但未闻有“扬州滩簧”之名。清代的扬州地方戏曲,有“扬州乱弹”、“扬州梆子”、“扬州香火”、“扬州花鼓”等名称,惟有“扬州滩簧”未见记载。然而,这绝不表明扬州与滩簧无关。
滩簧的脚色,和其他戏曲一样,分生、旦、净、丑等,通常由五六人分担各种脚色,即可演出。这与扬州的另一种表演艺术——六书,极为相像。关于六书,我在《扬州曲艺论文集》中已有文章专门讨论。滩簧在乐器方面,用弦子、琵琶、胡琴、鼓板。其歌唱有快板、慢板、起板、落板、长文、短文、叠句、三三、下路、水工、底泛、女工等名目,其中以快板和慢板用的最多。滩簧多为男女合唱,虽有做工,但以唱为主。其音乐优美,歌词通俗,故为大众喜好。这种体制,其实和扬州乱弹十分近似。
滩簧的剧本多由昆曲改编而成,每本一般五六出,有白有唱,曲词多为七字句,四句为一段落,全剧尾声多为众人合唱。早期的滩簧,都是抄本,因抄写者文化程度不高,其中别字、病句甚多。其后,上海有石印本与铅印本行世,文字比较通顺。而在滩簧的历史文本中,篇幅最长、文词最美的,为清代扬州府泰州人赧生居士所编的《红楼梦滩簧》。
红楼梦摊簧内页
《红楼梦滩簧》共四本,四十出,台湾中央研究院藏有抄本一部,大陆上也有多种抄本,扬州已经发现多种抄本。它的排场之宏大,语言之晓畅,在滩簧的历史上也许是绝无仅有的。
《红楼梦滩簧》成书于嘉庆己卯(1819),距离第一部红楼戏曲《红楼梦传奇》的问世晚二十年。值得注意的是,《红楼梦传奇》的作者仲振奎,也是扬州府泰州人,他的别号叫红豆村樵。仲振奎《红楼梦传奇》是在《红楼梦》程甲本出版的第二年(1792)开始创作的,全剧于嘉庆三年(1798)完成。
《红楼梦》问世之后,各种戏曲纷纷改编演出,从京剧到越剧,从电影到电视连续剧,剧目不计其数。但是,在历史上将《红楼梦》改编成舞台剧的第一人,却是清代扬州府泰州人仲振奎。仲振奎,字春龙,号云涧,别号红豆村樵,乾隆十四年(1749)生于扬州府泰县,监生。他能诗,工文,又善于编剧。据文献记载,仲振奎一生写过十四种剧本,可惜大多没有付梓出版,已经散佚。
仲振奎的《红楼梦传奇》开始创作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秋,也就是《红楼梦》程甲本出版的第二年。他在这一年,先写成了《葬花》一折。而在此之前,从未有人编写过《红楼梦》戏曲。到嘉庆二年(1797),他又一鼓作气,用四十天时间将全部《红楼梦传奇》写成。他在自序里说:“丁巳秋病,百余日始能扶杖起……孤独无聊,遂以歌曲自娱,凡四十日成此。成之日,挑灯漉酒,呼短童吹玉笛调之,幽怨呜咽,座客有潸然沾襟者。”次年,因友人帮助,这部剧本刊刻于京师绿云红雨山房。此后,《红楼梦传奇》又有同治十四年友于堂刻本、光绪三年上海印书屋印本,流布天下,影响深远。
仲振奎的《红楼梦传奇》同清代其他《红楼梦》剧本相比,有这样一些特色:一是出现的时间最早,这一点前面已经说过。二是它在舞台上演出过,而不是一般的案头本。据许兆桂在《绛蘅秋序》中说:“吾友仲云涧,于衙斋暇日曾谱之,传其奇。壬戌年春,则淮阴使者,已命小部按拍红氍毹上矣。”“壬戌”是嘉庆七年(1802),可见这是一个真正演出过的《红楼梦》剧本。三是作者在剧中把贾母作为鞭挞的对象,认为贾母是造成宝黛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这表现了作者的卓越见识。四是作者通晓音律,熟谙曲牌,擅长填词,曲词写得缠绵动人。比如《焚帕》一折中黛玉唱道:“俺只为苦仁儿个中如杏,俺只为怕飘风波面吹萍,俺只为靠周亲免叹机丝命,俺只为爱彼温柔心性。谁知道没相干云消天净,还说什么春花结冢、秋雨挑灯、鲛绡寄泪、诗句含情,值不得回头一笑却水冷!”一连串形象的比喻,把林黛玉的悲凉心境倾吐得淋漓尽致。
《红楼梦传奇》分上下两卷,上卷三十二出,下卷二十四出,共计五十六出。上卷敷衍的是《红楼梦》原本故事,下卷敷衍的是《红楼梦》续书故事。《红楼梦》情节纷繁,要在有限的剧本中得到全面反映,几乎不可能。所以,仲振奎对于原书情节多有删削,像宝琴、香菱、鸳鸯等次要人物均未出场,主要人物就是宝玉、黛玉、晴雯等人。因为剧本考虑到舞台表演的种种特点,所以在唱曲之外又增加了通俗对白,在言情之余又添加了热闹场面,使得演出不致于沉闷。正如《藤花曲话》所评价的那样:《红楼梦传奇》“穿插之妙,能以白补曲所未及,使无罅漏。且借周琼防海事,振以金鼓,俾不终场寂寞。”
仲振奎之所以钟情于《红楼梦》,一方面和《红楼梦》早就流传于扬州有关,一方面也和他的身世同曹雪芹仿佛有关。仲振奎出生于官宦之家,他的父亲做过知县,兄弟是进士,也做过官。更重要的是,他的父亲也曾因事获罪,他因此也同曹雪芹一样潦倒一生。他有一句诗写自己的贫困:“无复鹅膏同泪日。”是说家中无钱点烛,靠邻人送的鹅油燃灯,一边点一边熄,夫妻相对垂泪。这种情形,同曹雪芹的“举家食粥酒常赊”是很相近的。当然,仲振奎毕竟不是曹雪芹,《红楼梦传奇》最后写了宝黛的团圆,深刻的悲剧被消解在世俗的乡愿之中了。
赧生居士显然认为《红楼梦传奇》不够通俗,因而创作了《红楼梦滩簧》。他在《红楼梦滩簧》第一出里说:
《红楼》一书,不知何人所作。本名《石头记》,曹雪芹先生删改数遍,书乃告成。看他作书之意,无非打开情窟,唤醒痴顽,无奈篇册浩繁,一时难以展玩。后有红豆村樵改作《传奇》,又只是文人击节,学士倾心,城市乡村,不能遍及。爰有赧生居士,沿其旧曲,杂以俚言,节其冗长,归于简便,庶几花前月下,美景良辰,随意弹唱,皆堪动听。
这说明了,《红楼梦滩簧》的写作动机,是有感于《红楼梦传奇》过于高雅,才另行创作的。客观上也证明了,《红楼梦》故事和滩簧戏曲形式在清代扬州民间有着深远的影响。因为几乎同时,扬州清曲也出现了大量《红楼梦》曲目,详见清代邗上蒙人小说《风月梦》中的描写。
《红楼梦滩簧》四十出的回目是:原情,前梦,聚美,合锁,游园,省亲,探亲,园谑——以上元集;开社,葬花,释怨,索优,谗构,听雨,试情,补裘,搜园,失玉,设谋——以上亨集;焚帕,哭园,后梦,护玉,遣袭,拯玉,返魂,谈恨,单思,煮雪,赠金,坐月——以上利集;见兄,花悔,示因,劝婚,题画,剖情,解仇,仙合,玉圆——以上贞集。从这些标题,大致可以了解全剧的情节发展脉络。
通阅《红楼梦滩簧》全书,可以发现其剧情前半部基本上根据曹雪芹原作铺陈,对于贾元春探亲、刘老老游园、晴雯补裘、宝钗成亲、黛玉病逝等等重大情节,都有具体的表现。剧情后半部则为作者根据各种《红楼梦》续书写成,大抵情节为:黛玉死而复生,但一心修炼,不问世事;宝玉被天子钦赐进士第一名,召入词林,仍然想和黛玉成亲;勉强成亲后的黛玉,依然每日修炼,并无往日之情;后经史湘云劝说,黛玉回心转意。剧本想表现的思想,正如剧中贾宝玉所说:“好妹妹,莫再糊涂了!你我如今得在一处,便是真正仙人了。登了天界,还修什么仙啊!”作者让黛玉因情而死,为情而生,以人境大于仙境,以入世高于出世,同《牡丹亭》一样具有积极的意义。
《红楼梦滩簧》结构的奇特之处,是以《孔雀东南飞》里的焦仲卿、刘兰芝开场。说焦仲卿、刘兰芝生前不能团聚,死后上帝念他们识破痴情,让刘兰芝主“离恨天”,焦仲卿主“补恨天”,“专管世间情男情女离合生死,统领各司稽查册籍”。在《红楼梦滩簧》中,贾宝玉、贾政、贾母、薛宝钗、贾元春、刘老老、平儿、李纨、凤姐、妙玉、贾探春、袭人、紫鹃、王夫人、晴雯、柳五儿、史湘云等等一大批人物都先后出场,而又有条不紊。
语言的通俗易懂,是《红楼梦滩簧》的明显特色。同时,剧中也对现实生活作了反映。如第七出《探亲》中,刘老老和平儿有一段对话:
“姑娘,看你脸上有些春色,在那里偏杯?”
“可不是呢!适才大奶奶和姑娘们拉着吃螃蟹,灌了两钟,脸就红了。”
“怪道!早起我就看见那螃蟹,一斤只好秤两三口,那三大篓倒有七八十斤呢。怎么、怎么就吃完了?”
“哎呀呀!这样螃蟹就是五分一斤,十斤五钱,五五二两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菜酒,倒有二十多两银子。阿弥陀佛,这一顿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的了。”
贫富差别,在这里得到了深刻的表现。
剧本里有许多扬州话,如看不清叫“望不真”,没关系叫“不相干”,闪了腰叫“岔了气”等等。剧本中提到扬州、维扬、广陵的地方,比比皆是。如贾母谈起林黛玉的身世,说:“可怜他伶仃孤苦没爹娘,教老身挂肚又牵肠;迢迢望不见扬州路,地角天涯各一方。”贾宝玉初见林黛玉,就觉得面善,说:“想我出胞胎就在这京城地,并不曾烟花三月下维扬;莫不是梦中曾有相逢日,为什么左思右想竟遗忘?”黛玉在焚诗时唱道:“魂灵娇小愁孤冷,松楸归葬广陵城。”宝玉和黛玉重逢时唱道:“一从画舫放扬州,死别生离无限愁。”在第三十一出《坐月》中,林黛玉死而复活,因听到鹊声乱噪,勾起心中的无限乡愁,这里有一大段《红楼梦》原书所没有的唱词,可谓曲尽其情:
可怜他无枝栖息环三匝,触起我故乡愁思满江南。
也曾在十三楼畔闲联句,也曾在廿四桥头夜泊船。
也曾在桃花小坞看红雨,也曾在杨柳长堤赏绿烟。
也曾在观中着意把琼花品,也曾在阁东乘兴把早梅看。
也曾在文选楼敛衽参前哲,也曾在玉钩斜洒泪吊婵娟。
一时间说不尽家乡景,到如今把三月烟花一例删……
唱词中的十三楼、廿四桥、桃花坞、长堤柳、琼花观、东阁梅、文选楼、玉钩斜等都是扬州景致,给剧情增添了浓郁的扬州地方色彩。
《红楼梦滩簧》卷首有“赧生居士新编,东牧晓庄付梓,嘉庆辛卯”字样,但据目前掌握的材料,似乎并未刊行。
红楼梦摊簧共元亨利贞四册
学术界对于《红楼梦滩簧》的关注甚少。扬州虽然是戏曲之乡,但是对于《红楼梦滩簧》几乎没有任何研究。只有泰州诸祖仁、顾维俊先生曾经合写过一篇《关于<红楼梦滩簧>》,刊于《泰州文史资料》第一辑。文中披露说,《红楼梦滩簧》湮没已久,在《泰州著述考》中也未提及,直至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才在泰州发现,后由泰州古旧书店传钞出售,方得稍稍流传。文中说:“这部抄本的首页,题有‘海陵赧生居士新编’、‘东牧晓庄付梓’以及‘嘉庆己卯’(1819)字样。作者题‘海陵赧生居士’,当是泰州人无疑。经查阅泰州有关地方资料,未能考出真是姓名,至为遗憾。另题‘东牧晓庄付梓’,似乎这部书曾出版过,但根据流传情况来看,如果当时曾已付梓,即使印得再少,也不会如此不为人所知。这可能当时正准备出版,后又因某种原因而未能出版的缘故。关于‘嘉庆己卯’(1819)字样,不知是写作日期,还是准备出版的日期?抑或是传钞的日期?但不管是哪种可能,这部书的写作日期在嘉庆年间是可以断定的。”另外,文章认为《红楼梦滩簧》属于“弹词形式”,并说:
应该指出,在嘉庆年间就将《红楼梦》这部长篇巨著改编为长篇全本说唱文学,很可能在中国曲艺史上是件空前的事,赧生居士很可能是位拓荒者。
这都是有见地的看法。实际上,早期的滩簧文本与弹词文本没有什么区别,它们的特点都是分角色、代言体。然而,《红楼梦滩簧》的作者赧生居士究竟是谁?它有没有在舞台上演出过?都还有待深入研究。
关于《红楼梦滩簧》的文本,庄一拂先生《古典戏曲存目汇考》未载。朱一玄先生《红楼梦资料汇编》著录称:“《红楼梦滩簧》,赧生居士撰。抄本,四册。元集八出,亨集十一出,利集十二出,贞集九出,共四十出。”《泰州志·文化》称:“清嘉庆年间,海陵赧生居士改编仲振奎《红楼梦传奇》为《红楼梦滩簧》,是第一部以《红楼梦》为题材的曲艺作品。”
扬州有“曹寅碑”,有“红楼梦靖本”,有“红楼梦清曲”,《红楼梦滩簧》的重提必将给扬州与红学的关系增添新的热点。
【作者简介】韦明铧,一级作家,文化学者,扬州市政协常委,扬州文化研究所名誉所长,扬州市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扬州市老艺术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扬州文化谈片》等五十余种著作,曾获中国国家图书奖、中国曲艺牡丹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