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平:【站在季节的路口想你】
站在季节的路口想你
◎姚平
【作者简介】:姚平,一个奔五的笨女人。端体制的饭碗,用文字画心。
仲春,翻开曾记在手机备忘录中的一段文字,想起我的父亲。一大碗黑面方方,一碟儿辣子醋水,配一段铿锵激越的《周仁回府》,一脸能化开皱纹的舒坦表情,是我童年记忆中关于父亲难得有爱的温馨画面。
小时候家里很穷,黑面馍、苞谷面搅团长期霸占饭桌,生拌大葱、水煮豆角是唯二的下饭菜,以致后来的人生,无论是在觥筹交错的酒宴还是家常的一粥一饭之间,我都拒绝这两样蔬菜,而父亲却一直甘之如饴。甚至在他生命最后的几个月里,面食仍是他的最爱。2002年秋,父亲查出肺癌,我的煎熬无法言说,该咋治, 咋筹钱,让不让病人知道都是困扰。父亲的暴脾气让所有的亲人都对他敬而远之,除了成年后的我。
20岁之前,我和父亲的关系可以用四个字形容:相爱相杀。父亲出身于小地主家庭,少时在祖父的庇佑下衣食丰盈,土改后,失去土地、祖产的父亲仿若被压垮脊梁的骆驼,加之无子继后,屡遭乡邻羞扰,讷言的父亲从此习惯了用拳头来树立他的绝对权威,他不酗酒,但脾气暴躁,对脾气的,借袜子连鞋都给;不顺眼的,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却常常吃亏的时候多。乡人眼里,父亲是憨傻的代名词,掏厕所、拉大粪、挑堰挖最硬的河渠等活计都理所当然地派给了父亲。村里间或有红白喜事时,父亲是最受欢迎的人,因为他刀工好、帮忙实在又认真,他会彻夜坐在堆满了粉蒸肉、冰糖肘子的蒸锅旁,一边添火,一边对周围几欲偷袭的孩童们冷言呵斥,得罪了不少护犊子的家长,因此与乡人、家人更加格格不入。恰恰我的性子随父亲,犟倔冷硬,父女矛盾愈加突出,年少的岁月里,因为不可理喻的父亲和那些势利的乡人,我渴望变强,开始拼命地学习、干活。为了能按时给稻田浇上水,我甚至拿起铁锨和体壮如牛的成年男子玩儿命,那一年我14岁,从此歪女子出了名,但强势的我和父亲却冲突依旧。
关于父亲的病,在和所有亲人商议后,我们决定保守治疗。2005年春的一天,我接父亲来县医院检查,身体已渐渐衰弱的他就连上我租住的二楼都很费力,他不喜食米饭,依然是一碗燃面,辣子多,醋少。他慢慢吞咽的样子,惹得我差点落泪。 终于理解并原谅父亲,是在我成家之后,他因打了我的后悔心疼,他面对乡人欺凌的无奈,他中年得女、命中无男的遗憾,以及他时乖运蹇的一生。而年迈多病的父亲却像换了个人一样,很是慈祥和善,不挑食、不乱发脾气,闲时便牵了羊,拿了收音机溜溜达达出去,直到傍晚或捧一掬野酸枣、或掐一把鲜白蒿笑眯眯归来。我却因为刚买了房囊中羞涩,做不好一个孝子。
父亲猝于2005年农历八月初四,享年七十岁整。他去世前,我唯一的孝举就是为他洗了一回脚,剪了一次指甲。他的葬礼还算体面,村里的乡党一个不拉都来了,那些尚算亲厚的,伤害过他的,他伤害过的,都来送他最后一程。
在父亲走后的若干日子,我不停地回忆起我和他的过往,曾经父女成仇,但幸好我们在后来握手言欢。此后每逢年节,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开始爬满心头。父亲走了,这世上再没了那个打我、骂我、疼我、爱我,与我血脉相连的老头儿,我亦从此无父可唤,无亲可依。多想再叫一声爸,你活着时我从未矫情地说过我爱你。但为什么你走了,我却如此思念?!犹记你架我在肩上到处去看戏,寒夜里饿肚子也要省下给我的吃食,还有那一年我重病在身、你到处寻药的彳亍背影……你的爱那么少,却又那样真!
把过去的伤口不美好地撕开,是一件残忍的事,但总归是自己连骨带肉、抹不掉躲不开的一部分。在人到中年,世事不惑、内心澄明之际,只有正视过去才会懂得:能够不愁吃喝、不畏人言、尚算优雅地活在这个盛世,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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