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秦文学】吴妮妮:【清明,忆及父亲】(散文)

清明,忆及父亲

文/吴妮妮

如果你走进我们村,向人提及我父亲,多数人第一句话肯定是:“四哥那人,是个非常好的人!”。人们言辞中的“四哥”就是我父亲。

父亲在自家兄妹里年龄最长,但在我们家族男丁中却排行老四,在他同辈的兄弟中,自然就有了“四哥”的称谓。我们家在村里辈分比较低,即便比我年龄大一两岁的男或者女,彼此见了面,那肯定不是叫“叔”,就得喊“姨”,遇到和父亲同龄的人,还得以“爷”或者“婆”称呼。按理村中大多数人对父亲都可以直呼其名,但时常人们在口语中,还是亲切的把父亲爱称为“四哥”。

从父亲年轻时的一张老照片中,我曾多次仔细端详父亲的容貌,在他的眼神情态里追溯他的英气和才干。照片中的父亲青春,稍息站姿,身板挺拔,浓密的黑发呈三七分,似有民国时期青年才俊的洒脱帅气,眼睛不是特别大,但一道剑眉横卧,奕奕神采就飘逸了,更有中山装上衣口袋插着的钢笔相衬,活脱脱有了一派斯文俊朗形象。

曾听父亲讲,这张照片是他上师范院校的最后一年春天拍的。当时指日可待的毕业日期临近,心怀理想憧憬,设想着吃商品粮领工资,大干一番事业,改变家里生活景况的父亲志得意满。他的这番宏图至伟,我当然从照片中意气风发的样子可以一览无遗。但又听我奶说,照片照完没有多久,也不知什么原因,学校当时宣布就地解散了。由此,父亲吃公粮的梦想一夜之间被无情的现实碾碎一地,他由一名踌躇满志的书生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前途迷茫的父亲有些无措,本来不爱说话的他就更寡言了。偶然有一天,村子旁边有一所小学翻修校舍,父亲就随村里人去学校干活,他的任务是和泥抹墙。也许是父亲泥墙时,上上下下挥动泥抹文质且利落的姿态,或者是夹在一群边干活边闲谝民工中的沉默不语,引起了校长的注意。他把父亲叫到办公室,询问了一番父亲的上学情况,然后递给他一支钢笔,让父亲在信纸上写了一份个人情况说明。三天后,父亲就成了这所小学一名正式的民办教师。

家里人对于父亲的从职,有着各种欢欣的猜测。但我后来坚信,除了和那位校长的知遇相关之外,主要是父亲的一手好字改变了他的命运。

“四哥的字写得真是好!”左邻右舍闲暇之余在一起经常这样议论。父亲字写得好,我也引以为荣,因为他的字,即便在我们县整个教育界,也是颇有些名气。

他在村子里的小学当了几年民办教师,代课门类庞杂,在学校教师缺员的情况下,身兼数职。他弹风琴,吹笛子,画画,样样出色,才艺不凡。我小时候还亲眼见过、亲耳听过,他组织学校几名老师成立秦腔自乐班,吼过秦腔。多年过去了,《下河东》《血泪仇》的秦声酣畅以及板胡腔调还清晰地在我耳旁萦绕。

听我奶说,父亲从上中学开始,就喜欢写毛笔字,家里没有闲钱买墨汁,他经常就用毛笔蘸水在土墙上练习写字,水迹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反反复复地写。他没有师承,凭着韧劲,坚持下来之后,逐渐形成了自己的笔墨风格。

人们常说“字如其人”。父亲的行楷字体敦厚沉稳又不失洒脱灵动,如同他工作中倾注的心力,一撇一捺都是写真,点点滴滴含蕴精进。

父亲工作认真勤勉,得良师赏识引荐,在小学任教没有几年,就转成了公办教师。工作十年后,他调到离家50里开外的一所高中学校工作。小时候,我曾追随父亲去过那所学校。多年过去了,还能记起邻居住的那位老师,他年龄和父亲相仿,高个,脸黑,耳背,说起话来声音特别大。由此,其他人就给他送了个“大声”的外号。

我那时胆子比较小,“大声”叔却偏爱逗我玩,白天只要一瞅见我,如雷的声音就会撵着我的脚后跟直窜到我的头发梢,瞬间我的心都能提到嗓子眼,吓得只是哭。每当这时,父亲就站在我的身旁,眼里含着笑看着我,弯下腰边帮我擦眼泪边对那个“大声”叔说:“你这个娃他叔,看把娃吓成啥了!”话语里对“大声”叔有着少许的嗔怨,又对我倾注着十分的呵护。

白天父亲手里的温热,舒朗的笑容,像棉花糖的轻甜浸润在我的心田。晚上,目睹父亲在灯下工作,我幼小的心灵里竟有懵懂的敬意升华。

当时的学校设施简陋,学校教学配给相对贫乏。学校基本没有复印机,即使条件好一些的学校,也只有油印机。父亲所在的学校,是全县五大高中之一,学生人数多,规模相对宏大,但也就仅有一台油印机。这样的教学条件,如果要印材料或者考试题就不是很方便,得先把内容刻在蜡纸上,然后把蜡版贴在印模上,再进行油印。

因为全校公认父亲字写得好,这类代表学校形象的工作任务自然就落在了父亲的肩头。那时老师晚上都要办公,也许是白天事务太繁杂,或许是需要有安静的氛围,才能精心把这件事做好,父亲一般都在晚上进行这项细致的工作。

夜晚的灯光晕染着静谧,我看着父亲手握铁笔,聚精会神地在蜡纸上娴熟刻字,光线拉长了父亲印在墙上的身影,铁笔在钢板与蜡纸的摩擦声中转动,伴着闹钟分秒扎扎的合奏,房间被一种祥和庄重包裹,身处这种情境,我身心轻灵,梦想飞翔的翅翼蠢蠢欲动。

用不了一会,一张蜡纸上就布满了方正秀挺的白色字迹,看着这些字符,我的心神在平和与激情中次第翻腾,交融淬炼成一种向上的力量。

越是看起来平凡的工作,做起来却并不简单。我眼睁睁目睹过隔壁那个“大声”叔,晚上串门时,跃跃一试拿起铁笔在蜡纸上刻写的艰难,不听使唤的铁笔在他手中似乎昏了头,在蜡纸上左扭右拐,刻出的每个字笔画都不在其位,在蜡纸报废了两张之后,他彻底收了笔。端详着父亲刻写的成品,他发出了由衷的感叹:“这活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也只有你这细致人能干好!”

上学后,有一次逮着机会,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偷偷地用铁笔在蜡纸上刻写,努力地想刻出漂亮的字,但纸上一塌糊涂的乱象让我不忍直视。亲身实践后,才更让我懂得,一事精致,足以动人的哲理。我铭记着父亲工作时的样子,耳闻周围人对父亲的赞辞,心海时时盛放成一朵莲花的初绽。

当然还不止这些,父亲毛笔字的神韵更能彰显出他特别的人格魅力。按照乡俗,村里谁家有了红白喜事或者遇到哪家店铺开张,都要贴上对联。这时,人们总会众口一词地说:“走,找四哥去写。”气场得连纸和墨都不带,至多到家后给父亲发根烟了事。但父亲对此从来都是欣然悦纳,有求必应,从来没有流露出丝毫的厌倦或者有意拖延。

尤其是每到过年前,从腊月27号开始,村里来家写春联的人络绎不绝,我们家就热闹起来了。父亲就把屋里的大桌子挪到当院,备好墨汁,站在桌前,身子微倾,在铺展的红纸上,挥毫泼墨,行云立就。从早晨到下午乐此不疲,一整天下来,到了晚上腰似乎都要直不起来了,躺在床上,和我们兄妹一边逗趣,一边让我们轮流给他捶背抚腰。

到第二天早晨,他又精神百倍地开笔续写,如是再三,一直要写到大年三十的下午,辞旧的时间分秒逼近,人们才渐渐退去。等他将要归整笔墨的时候,才发现我们家的对联却还没有书写,就又添墨铺纸重新运笔。

父亲把写春联这件事坚持了好多年。他始终如一为善乡邻的诚恳,实实在在待人的德行,赢得了乡邻的尊重,人们叫他“四哥”,这称呼有兄弟般的亲切,又融汇着随和似的欢喜。

他做事专注的样子,印在了我的心中,成为我前行路途中,弥足珍贵的精神财富和行为动力。

又一个十年之后,父亲调到我们县教育局,分管全县各学校学生的招生工作。

当时信息传送渠道比较单一,多数人获取消息的方式靠相互打听。父亲专职招生工作,关于高考后填报志愿,大中专院校的录取,专业的调剂等情况自然就比一般人了解得充分一些,因而向父亲咨询情况的人就特别多。如果到了周末,往往父亲还没有进家门,提前在家里等他的人就有好几个,面对来人的咨询问话,父亲都会耐心地,不厌其烦地予以解答,这时候的他,神态自若,语气平和。

但也偶有为难的时候,有时也会有人提着礼品登门拜访,看到这种情况,我奶常就对父亲说:“无论是谁的礼都不能收,每个人为娃都不容易,不能办的事不要勉强,能办的事就尽心给人办好。”父亲听从我奶的教导,坚守清廉的工作原则,从来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任何礼品。我们一家人更是没人敢违背这个家规。

随着时间的推移,工作中就愈见他的耿直秉性。有一次,我们县某个局领导,想让父亲违规操作,把他孩子送进理想中的大学,前前后后亲自往家里跑了三四趟。起初父亲还客气地和他交流,对他说明了事情的不可能,但那个人却固执地认为,父亲能解决他孩子的问题,不断地软磨硬泡,父亲不为所动。隔了几天,他再一次来我家时,手提着丰厚的礼品上门,显然准备以糖衣炮弹促成。父亲一瞬间怒了,对那个人态度生硬,甚至激动得行为有些过激。

他把那个领导连推带搡地拥出门外,并且用非常生气的口吻告诫那个人:“给你说了事办不成,你咋就不听呢!快回去,今后再也不要来了!”这动静引来了门口围观的左邻右舍,我分明感到那位领导的尴尬和难堪,他终于摇了摇头不解的走了,之后再也没有登过我们家门。

由此,他的倔强出了名。当时不谙世事的我,不仅无视别人的无理,还认为父亲不会处理事情,对他的生顶冷噌竟抱有成见,竟还煞有介事的提示父亲:“和人相处还是应该灵活圆滑一些,这样直来直去,让你把人得罪完了,让我们这些子女以后还怎么在县城工作!”父亲听了这些话,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但依然按自己的作风行事处世。随着年龄的增长,世界在我面前袒露出真实的模样,我才渐渐懂得了父亲的方正作为。现在想想,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了!

父亲,以耿直、坚定、稳健,成全了自己的人生,给我们这些晚辈树起了一面鲜红的旗帜。

有时,工作之余,我面对镜子,审视自己,看到了一个做事古板,不会见风使舵,不会灵活变通的人站在面前。在与她无言的对话中,我不断回望我奶对父亲的家训,又品味父亲坚守的原则,某一天恍然懂得了一脉相承的意义。我终于明白,却原来,我已经逐渐趋同父亲的样子。

文中图片来自网络

吴妮妮,中学高级教师,中共党员。先后荣获咸阳市语文学科带头人、咸阳市知名教师、秦都区优秀教师等荣誉,参与区级科研课题多项,爱好写作,有多篇文章在网络及刊物发表。现任教于咸阳市秦都区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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