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时刻】蒋勋细说红楼梦 | 第八回(上)
第八回 比通灵金莺微露意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第八回 上
侧写焦大
酒席散后,大家要回家,他们都有自己带来的一些用人,秦钟因为家里穷,没有用人,回去的时候天色晚了,要派个人去送他。这就牵出了贾府里的一个老家人焦大。
焦大在小说里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他特殊的出身跟整个家族创业有关。焦大的辈分同荣国公和宁国公,是这个家族创业第一代的老家人。他把主人从战场上的尸首堆里救出来,对这个家族有大功。到了第二代、第三代,现在已经到了第四代的时候,他在家里有一种非常特殊的身份。虽然他是一个下人,可是因为他有功于这个家族,所以养在那边其实是非常特殊的角色。可是有时候小主人会很讨厌这种老家人,因为他虽是用人,可是你不能得罪他,他知道这个家族所有的事情,什么糗事他都有可能搬出来讲一讲。下人汇报给贾珍太太尤氏,说因为要送秦钟找了焦大,结果焦大就闹起来了。尤氏就说何必去找他,这个人一喝了酒就乱闹,年纪也大了,也没有人敢惹他,把他当个死人一样养在家里,不要碰他,不要派他工作就好了,怎么又偏偏派到他身上。贾蓉送凤姐和宝玉回家,十七岁的贾蓉是东府第四代,有客人来,用人却在那边骂主人,而且越骂越不像话,他觉得有点不成体统,就火了,他骂了焦大一顿,并命人把他捆起来。这下不得了,焦大更生气了,说你不要摆主子的架子,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真的要把我惹火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来。有一点造反的意思。最后贾蓉让别人去处置这个事情,大家害怕他乱讲话就把他捆起来,丢在马圈中。焦大被惹火了,就讲了最难听的话。这一天王熙凤去作客,贾珍并不在家。
小说对贾珍的描写非常少,到现在为止,贾敬、贾赦、贾政、贾珍都很少被描绘到。小说是从女眷写起的。这些男人都有一点严肃,讲的话都是一些官场话。可在这种时候,我们能从一个讲真话的用人口中,隐约感觉到贾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现在一般学者都认为是贾珍逼奸了儿媳妇。所以贾珍大概不是什么品德高尚的人。可是这种丑事在正规的家族当中,没有人敢讲,所以要借着一个喝醉酒撒野的用人的嘴讲出来。这个侧写用焦大的口把这个家族不为人知的丑事讲出来了。
金玉其外,败絮其内
尤氏他们几个人送到大厅,只见灯烛辉煌,这是有钱人家的一种排场。他要在这个排场里,借焦大的口来说明,这个金玉其外的家族已经败絮其内。他用了很有趣的对比。“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看起来有点像古代的那种皇宫。“那焦大又恃贾珍不在家,即在家亦不好怎样,更可以恣意的洒落洒落。”就是数落数落,他开始骂这个家族,把这个家族的丑事一一讲出。
趁着酒兴焦大先骂大总管赖二,家里的总管是用人最讨厌的人,因为分派工作,赏罚都是由总管来做,所以先骂了赖二,说他不公道,欺软怕硬,“有了好差事就派别人,像这等黑更半夜送人的事,就派我。没良心的王八羔子!”接着,他又开始讲自己的了不起:“你也不想想,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比你的头还高呢!”一个大家族繁盛长久之后,有创业之功的老家人是最难弄的。
在古代,新主当政常常要把旧主的权臣去掉一批。这种老家人在世家文化中最难处理,尤其是在东府,因为贾珍与尤氏非常软弱。如果是王熙凤就会不一样。一个灯烛辉煌、两边小厮侍立的世家,竟然出现了一个破坏体制的焦大。大家叫他不要讲了,因为贾蓉刚好送凤姐的车出来。贾蓉忍不住就骂了两句,叫人把他绑起来明天酒醒了再问他,看他还寻死不寻死。可这焦大连他爷爷、爸爸都看不起,更何况是他。所以他大叫起来,赶着贾蓉说:“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跟焦大挺腰子呢!”
这简直像造反一样,在这种世家文化当中,主仆伦理是最严格的。可他从辈分这个角度把年轻的少主人讲得很不堪。他说:“你们就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家业,到如今,不报我的恩,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别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红刀子进去,白刀子出来!”这是粗人的话。荣国公跟宁国公都是将军出身的武官,所以当初他们身边都是这种非常义气的人,性子很烈。焦大的个性在作者的笔下很鲜活,呼之欲出。一腔热血,忠心耿耿,到最后这个家族竟一代不如一代,全是些败家子。他内心还有一种难言的悲哀与痛苦,动不动就要哭太爷去,因为他觉得这个家族不行了。焦大真的是家族里最忠心耿耿的仆人,这个家族目前面临的困难,他不见得知道,他还是以当年的心情看这个家族。凤姐很生气。她处理事情干净利落,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人在面前撒野,她说:“以后还不早打发了这没王法的东西!在这里岂不是祸害?倘或亲友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这样的人家,连个王法规矩都没有?”王熙凤这个时候完全像婶婶,也像一个管家的人。贾蓉在旁边只好说:“是。”这里凸显了王熙凤的严厉。她是来做客的,可是她看到这种情境,立刻摆下脸来,教训贾蓉说,你们怎么可以让这样的人在这里撒野?旁边一些用人看到焦大撒野不堪,只好把他揪倒,绑起来拖到马圈里去。焦大更生气了,便连贾珍的事都抖搂出来。
贾珍的事,是这个小说一直被隐藏、被删改的部分。掩盖了以后,作者还是觉得这个事情不写是有问题的,因为公公逼奸儿媳妇是家族里一个大事,他就用焦大的口来写。焦大说“我要往祠堂里哭太爷去”,因为他觉得下面这三代都不行了。“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牲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这两句话是从焦大口中透露的非常重要的信息。
焦大讲出贾家的丑事
“爬灰”是民间的粗话,是讲公公搞儿媳妇,就是乱伦。养小叔子,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女人包养比她年轻的小白脸。在这里,养小叔子指的是王熙凤。这里的“爬灰的爬灰”是一个暗示,“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是另外一个暗示,作者不直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点出这个家族很混乱。这里包含很复杂的伦理。宝玉跟秦钟是叔叔跟侄子的关系,可是两个人又都是十三岁的男孩。凤姐跟贾蓉,一个是十七岁的女孩,一个是十七岁的男孩,一个是婶婶,一个是侄子。如果不从伦理的角度说,他们当然是很容易在一起的玩伴。可是家族的辈分又很严。“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其实在讲这个家族的乱伦。但是作者并没有批判这种乱伦事件,而是让你感觉到,好像有些复杂的东西在纠缠,这纠缠中有一部分是伦理。这很尴尬。
在过去这种家族伦理文化中,辈分本身是一个很严的限制。孟子就被人问到过,如果嫂嫂掉到井里要不要救她?孟子说:“嫂溺,援之以手。”说嫂嫂要淹死了,应该去拉她的手救她,可是男女授受不亲。有时候感觉很荒谬,伦理规定得很严格,可是人在伦理当中,又有超越伦理的其他感情。
焦大的谩骂使贾家的一些丑事公之于众。“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就是说家丑不可外扬。“众小厮听他说出这样没天日的话”,“没天日”,就是很严重。大家都知道贾珍的事,也都知道王熙凤的事,却都不敢讲。焦大一讲出来,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也不顾别的,就把焦大捆起来,把泥土马粪塞了他一嘴。
作者在第七回结尾透露出来的信息非常重要。看上去平静无事的一天,其实是这个家族开始走向败亡的暗示。可是也很无奈,从家族的第一代创业者的角度来看后人,大概永远都是子孙不肖吧。每一代的价值观是不一样的。民间常讲富不过三代,到第三代就开始偷狗戏鸡,家族就败了,这好像变成了一种宿命。这种家族当然希望能够世世代代享高官厚禄,可事实上总是天不遂人愿。以曹雪芹的家族来讲,抄家是逃不过的命运。焦大讲出了这么难听的话,王熙凤却装作没有听见,这也是她厉害的地方。跟他去吵?王熙凤当然不是这么没有品格的人。以王熙凤的个性,她要让焦大死太容易了,随便找一个名目,就可以让他死。可是她在这个时候不能表现,就装作听不见。可笑的是宝玉,十三岁的男孩子听到“爬灰的爬灰”,就兴奋地问王熙凤:“什么是‘爬灰’?”他还不知道这是在讲他们家的事。王熙凤就火了,狠狠地骂了他一顿。作者借这个部分重复一次“爬灰”,是要借焦大的嘴告诉我们一个很重要的事。这是一个富贵人家,这种粗话是小孩子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可是王熙凤跟什么人都来往,她知道“爬灰”的意思是什么,把他们家族最严重的事情暴露出来了。所以她就骂宝玉说,你是什么样的身份,怎么跟着焦大在胡说。第十回以后,秦可卿死了,她的死是因为“爬灰”。可是现在小说改成生病死的。作者觉得毕竟是谈到家里事,这样写是家丑外扬,最后就把秦可卿改成生病死了。可他还是觉得应该让大家对这件事情有所警惕,所以借宝玉的口把“爬灰”再重复一次,提醒我们“爬灰”是真事情。这是文学上小心细腻的一种写作手法。凤姐连忙立眉瞋目断喝道:“少胡说!那是醉汉嘴里的混唚,你是什么样的人,不说没听见,还倒细问!等我回去回了太太,仔细捶你不捶你!”混唚就是胡说,宝玉不敢再问了。
【焦大的出现,在整部小说里有画龙点睛的作用。贾家的丑事,可借着焦大的口讲出来,大概是事实。因为焦大是忠心耿耿的,他是爱之深责之切,要让这个家族的下一代警惕,他不会太夸张。作者也有一种心痛。假设曹雪芹写的是家事,我想他写到这一段真的会很心痛。会想到自己小的时候,曾听到过一个老用人在骂自己的爸爸或叔叔,当时只认为这个老用人是一个喝醉酒的酒鬼。等到抄家后,他在写小说的时候,忽然明白原来这人是一个忠仆,曾经爱他们家族爱得这么深,而且在那个时候还敢这么直言进谏。】
轻描淡写的生活细节
第八回,还是没有事情发生,又是生活细节。作者的描写方法是轻描淡写,透露出家族真正的现状。
宝玉回到家,最关心的是他能不能跟刚刚认识的好朋友秦钟一起去读书。他就赶快回明贾母要去上学的事情。贾母觉得这个孙子一向不爱读书,现在忽然爱读书了,高兴都来不及,说你要跟谁读书我不在乎。凤姐在旁边又加油添醋说秦钟人品好。贾母很高兴,表示可以让他们一起读书。
这一天贾母到东府去看戏。前一天王熙凤才去喝酒做客打麻将,现在又去看戏。这两家没事就是你请我我请你,宴会不断。焦大看在眼里一定会很生气,第一代那么艰苦创业,到第四代就剩下每天喝酒、打牌、看戏。
贾母带了王夫人、林黛玉、宝玉去看戏。“至晌午,贾母便回来歇息了。王夫人本是好清净的,见贾母回来,也就回来了。然后凤姐坐了首席,尽欢至晚无话。”王熙凤爱热闹,所以她就坐在了首席。
王熙凤在东府看戏的故事不再讲了,作者回头来讲宝玉。宝玉陪着贾母回来,是中饭以后,本来他想吃完中饭再过去看戏。结果他又想起前一阵子听说宝钗生病了,还没有去看她,应该去看她。
帮闲文人的虚伪
宝玉忽然想到要去看宝钗了,“意欲去望他一望。若从上房后角门过去,又恐遇见别事缠绕,再或可巧遇见他父亲,更为不妥,宁可绕远路罢了。”他想绕远路,可是绕远路碰到了其他人。宝玉本来是想偷偷摸摸去看宝钗的,可他是不能单独出门的。他的身份太特殊了,一站起来就有人跟着站起来,他一走就有人跟他走,丫头、众嬷嬷一大堆人跟着他。“当下众嬷嬷、丫环伺候他换衣服,见他不换,仍出二门去了。”他根本没有出门,他只是要到后门去看宝钗而已,所以他不肯换衣服,然后就出二门去了。“众嬷嬷、丫环只得跟随出来”,因为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可是贾母跟王夫人的命令是宝玉到哪里都要有一群人跟着。他几乎没有独处机会。十二三岁刚发育的男孩子很希望独处,他希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太想跟别人讲话。
大家都以为他要到东府去看戏,结果他过了穿堂,便向东北绕厅后而去,往梨香院走。“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这些清客相公不是小说里的主角,可是他们代表了封建文化里非常有趣的生态。“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姿态和感觉都出来了,一个抱着腰,一个携着手。宝玉,这个十三岁的男孩被称为菩萨哥,他们觉得碰到宝玉是天大的荣幸。“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半日,方才去了。”
宝玉最烦这些人,结果偏偏碰到了这些人。在十三岁小男孩的心目中,这些人是最虚伪的,他们永远在奉承人,拍马屁。宝玉想要活出真性情,一直受到一种阻碍。好不容易这一批人过了,老嬷嬷又叫住问他们:“是往老爷跟前去的不是?”老爷是指贾政,宝玉的爸爸。这一批门下清客非常有趣,他们都知道宝玉怕爸爸,就点头说是,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睡午觉,他们跟宝玉暗示说,不妨事,你别怕。所以连宝玉也笑了,宝玉知道他们在讨好自己,故意偷偷透露一个信息,这就是门下清客的嘴脸。养在这种家里,他们要讨好贾政,也要讨好宝玉。贾政骂宝玉的时候,他们要出来打圆场,等贾政不在的时候,他们又会讨好宝玉。
买办的阿谀奉承
这个时候宝玉就转弯向北奔梨香院来,却又碰到第二批人。“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唤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账房里出来。”这个家族很大,有管仓库的头领,还有家里面专门管账的人。“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的,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这些人大概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们要跪在地上给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请安,宝玉还要请他们起来。宝玉被训练成一个小大人,这里有一种很有趣的尴尬,这个小孩搞不清楚他的身份到底是大人还是小孩。他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在贾母怀中打滚儿撒娇的小男孩;一个是到外面别人会立刻跪下来跟他请安的小少爷。
这个钱华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这里宝玉被称为二爷,他才十三岁,可是这些中年男人叫他二爷。斗方儿是三十公分见方的一种书法。宝玉才十三岁,他的字已经被外面的人拿来挂在家里了,是他写的字好,还是说大家觉得因为是贾府公子写的,我们也弄不清楚。这些买办在奉承宝玉,说:“字儿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这些话从管账的口中说出,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判断,宝玉的字是不是真的写得好,因为这些人一定会这样说。这是奉承小主人的。宝玉也搞不清楚天高地厚,他说这还不简单,说给我的小幺儿们听就好了。这时候宝玉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人物,一个书法家了。
宝玉去见宝钗,中间受到了两层阻碍,一个是门下清客,一个是账房里的人。这两堆大男人,可是在宝玉的面前个个打躬作揖,宝玉必须作出一个很大人的样子。“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这些人,要等宝玉走了才敢散,这是主仆之间的规矩。
宝玉探病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薛姨妈,就是宝钗的妈妈,薛姨妈正在跟丫头们做针线活儿。宝玉跟薛姨妈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笑道:“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
宝玉立刻变了,刚才是一个少爷,现在忽然变成了小男孩,被薛姨妈一把搂到怀里去了。宝玉如果个性古怪一点,就会把薛姨妈推开说,我这么大了,你干吗抱我?可是现在他立刻就变成小孩。有人觉得宝玉有多重个性,可我一直觉得宝玉就是典型的青春期小孩,对什么东西都好奇,他学着做大人,在外面摆出他的排场,可是一到奶奶、姨妈、妈妈面前立刻就变成小孩。
他们就开始讲一些家常话。宝玉说:“哥哥不在家?”这个哥哥就是薛蟠,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里一日。”在此,用宝玉的口带出另外一个没有严格家教的薛蟠。薛蟠爸爸过世了,没有人管束,他变得无法无天,也对比出宝玉真的很可怜。
宝玉接下来问:“姐姐可大安了?”他是为了宝钗来,要看看宝钗的病有没有好。薛姨妈说:“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瞧他。他在里间呢,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
”薛姨妈把宝玉带到里面。“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发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洒线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蜜合色,有点像蜂蜜、琥珀那种颜色,这种颜色是中性色调。作者对色彩非常敏感,他能把色彩变成性格。所以我一直觉得曹雪芹如果做画家,也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就是身上穿一件这样的褂子,有点像小背心,玫瑰跟紫都不是大红或者大蓝这样的强色调,用这个中性色调把宝钗身上的色彩压得比较温和,而不是像王熙凤那么扎眼。“葱黄绫洒线裙”,葱黄就是大葱的颜色,绿里面带黄,也不是原色。黄就是原色,可是葱黄色把明度压低了。她的衣服看起来半新不旧,不是那么亮。《红楼梦》里所有女孩子的服装色彩都有性格特征在里面。
我们平常看到的都是宝钗打扮得光鲜亮丽出来做客的样子,宝玉忽然撞进来,让我们有机会看到了宝钗日常生活中穿的衣服。作者对于描绘女性服装非常讲究,最精彩的就是王熙凤。一出来就是发亮的,都是金色跟红色,全是强烈的对比色。而宝钗本身是一个有野心的女孩,可是她比较含蓄,所以她的衣服很奇特。外面都是半旧不新的,里面却是很鲜艳的衣服。
“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在讲宝钗天生的美,她的美是不要借助化妆的。唇没有点就是红的,眉毛也不画,就带着淡淡的黛色。“脸若银盆,眼如水杏。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她不太讲话,有点木讷,人家都觉得她有点笨。可是她绝不笨,只是假装笨而已。其实宝钗才是最厉害的,王熙凤的厉害都被大家看到了,而宝钗的厉害你根本就看不到,她虽然年仅十四岁,心机却特别深。“安分随时,自云守拙。”就是说能不出头就不出头,要尽量含蓄。
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看宝玉进来,赶快起身说已经大好了,多谢记挂着。让他在炕沿上坐,然后叫她的丫头莺儿倒茶来,又问贾母好不好,王夫人好不好,迎春、探春、惜春好不好?世家文化的礼貌是要先问好。
金玉良缘
然后就是宝钗看宝玉了。我们第一次看到宝钗眼中的宝玉:“头上戴着叠丝嵌宝紫金冠,额上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身上穿着秋香色立蟒白狐腋箭袖,系着五色蝴蝶鸾绦。”她看到了富贵人家小男孩服装上的讲究,浑身上下都是贵重的东西。过去有一种衣服为了保暖,是用狐狸毛做的。狐狸皮最好的是腋下的部分,那个地方的毛最软。这个箭袖是用狐狸腋下那一块皮毛做的,叫做“白狐腋箭袖”。秋香色是浅绿带一点咖啡色。“秋香色立蟒”就是一条条龙纹的衣服,系着用五色结成一个个蝴蝶的腰带。
“项上挂着长命锁、记名符,另外有那一块落草时衔下来的宝玉。”宝钗非常想看那块玉。宝钗很想嫁给宝玉,不一定是因为爱情,而是由于这个家族对她来讲是不得了的一个家族。嫁到这个家族,身份也就稳定了,可能比选进皇宫做妃子更好,所以宝钗对那块玉很重视。之前没有人仔细看过这块玉,连黛玉都没看过。可是宝钗会这么认真,说今天倒要好好看一看这个玉是什么样子。
宝玉听说宝钗要看他的玉,就赶快凑过去,从头上把玉摘下来,递到宝钗手里。“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耀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作者又告诉我们整个故事是一个神话。这块玉再美,它也不过是洪荒中的一块顽石而已,经过几世几劫转世变成了这个幻相。每一个繁华,每一个人现在的状况其实都是假象。他的真身、他的本身原是洪荒里的那块石头,也在暗示生命到最后把该还完的还完,终要归结于大荒。他借着这个机会又把大荒山青梗峰这块顽石的神话故事带出来。然后又加上一句诗说:“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幽灵真境界,幻来亲就臭皮囊。”在人世间有一个精神的存在,一个幽灵的存在,当这个存在失去以后,就会幻化成现在的臭皮囊。佛家、道家认为身体其实是一个臭皮囊,这个臭皮囊有一天迟早都要舍掉,要回到那个幽灵的真境界。“好知运败金无彩,堪叹时乖玉不光。”金跟玉都是最珍贵的东西,可是在命运已终的时候,金也不会闪光了;在时气不济的时候,连玉也不亮了。最后的终结是:“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作者把很多人带到墓地,让你看这里白骨如山,这些人不知姓名,他们都曾年轻过、漂亮过,也都曾经有爱有恨,有过繁华。
当时一个癞头和尚要刻几个字在这块顽石上,他按照这个图画刻下来,放在后面,就是“所镌的篆文”。还说原来字很小,怕看不清楚,所以放大一点。这是我们第一次发现这块玉上面有字。我不知道为什么放在这里?宝玉生下来,含了一块玉应该很重要,应该很早就看到。而且他总是跟黛玉住在一起,黛玉应该有更多机会看这块玉,了解这块玉上刻了什么字。为什么等到第八回,宝钗才发现了这个玉上面的字?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横着有一个“通灵宝玉”。翻过来可以看到:“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宝钗看完就翻来覆去地念,念了两遍“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宝钗为什么会反复念,大家都不知道。丫头莺儿听到宝钗念,她本来要倒茶的,她就说,这两句话倒像跟姑娘戴的金锁上的字是一对儿。宝钗的心机真是很惊人,她其实一直在暗示一些事情。她要是跟别人争,绝对不会在口头上争而是暗地里。我们第一次知道原来宝钗有一个金锁,而且上面也有两句话,而这两句话刚好跟“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是一个对子。宝钗念了好几次玉上的字,但她不讲与自己的金锁是一对儿,结果她的丫头讲出来了。可丫头是不识字的,一定是宝钗常跟她讲金锁上有什么字,念给她听。听久了,丫头就知道这两句跟宝玉那个是一对儿。作者很细心,无声地透露出宝钗很多的心思。
宝玉很好奇,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有金锁?给我看看。宝钗就说没有什么好看的。宝玉这个人,他要看什么东西是一定要缠着看的,宝钗被缠不过,就说:“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
探宝钗黛玉半含酸
宝钗“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了出来”。宝钗里面的穿着非常亮丽,大红会让我们忽然想到王熙凤。作者好像有意无意在透露出宝钗是一个厉害角色,可外面完全看不出来。作者用“珠宝晶莹、黄金灿烂”八个字来形容她身上的东西。抢眼的东西都在里面,外面是半新不旧。璎珞是女孩子身上戴的项链,很大的一个锁上,用很多玛瑙、玉和宝石镶起来。“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个,共成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果然是对联。这也是在用文学手法写出宝玉跟宝钗成婚的事实,因为前面有金玉良缘的暗示。判词中说:“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就是别人都说你应该跟有金的结婚,可是我只念着前世那个木头跟石头的缘分。宝玉很可爱,他要的不是现世的繁华,前世未了的东西才是他最牵挂的。
这里其实一直在对比。如果用世俗的三角关系眼光来看,宝钗跟宝玉是这一世的缘分,而黛玉跟宝玉是前世的缘分。对宝玉来讲,前世的缘分要比这一世的更让他惦念。
中间有一段是宝钗把扣子解开,拿了锁出来,宝玉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他问宝钗是不是熏过衣服。讲究的人家,晚上睡觉时会用熏笼熏衣服,第二天穿的时候衣服上全是香味。宝钗说:“我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她说,大概是她吃的冷香丸的香气。宝玉就很兴奋,说什么药这么香也给我几个吃吃。宝钗就骂他说,哪里有药也乱吃的,宝玉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个性体现。
这时黛玉进来了,一见宝玉就笑着说:“哎哟,我来的不巧了!”这句话绝对是黛玉讲的。我们平常心里再不舒服,也不会讲出来,可是黛玉就是要讲出来。因为个性的关系,黛玉永远不会讲宝钗的话,宝钗也永远不会讲黛玉的话。所以当一个人对人的个性了解了以后,就会少掉很多爱恨。你会觉得人就是人,就是他有自己独特的个性。没有什么你喜欢或不喜欢的问题,因为在他的环境里他就会这样反应。
她说:“我来的不巧了!”宝玉就赶快起身笑着让座。宝钗笑着说:“这话怎么说?”宝钗很聪明,她不可能听不懂这一句话,只是假装听不懂。黛玉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回答说:“我更不解这意。”黛玉就笑着说:“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日我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黛玉也不简单,她觉得宝钗在作假,明明知道我就是吃醋,你还要问,那你要问的话,我就给你一个圆满的回答,这个回答让宝钗也没话讲。当然,宝玉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宝玉看到黛玉穿的是大红羽缎对襟褂子。羽缎是一种比较滑的丝绸料子,旧戏里《昭君出塞》披的就是羽缎褂子,下雪的时候女孩子披在身上。他就问:“下雪了么?”因为这是下雪才会穿的。那些伺候宝玉的人就说,已经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这时,两人在斗气。宝玉跟黛玉之间有一种亲,这种亲是外人参与不了的,连宝钗都无法替代。可是越亲越斗,两个人最亲的时候,常会生很多闲气。有时候亲如夫妻、好友,就会讲这种故意气对方的话。有时候在人世间要证明那份宠爱是非常奇特的。黛玉跟宝玉之间常有这个东西,可是宝玉跟宝钗没有,他跟宝钗在一起反而比较有礼貌。从小一起长大的那种关系,是第三者无法加入的,可是宝钗一直想加入,也一直想替代。黛玉一直觉得很委屈,觉得自己不可能有这个位置,因为她背后是没有支撑的。接下来这三个人的关系,小儿女之间的醋意,会在第八回后半段非常精彩地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