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上海老男人的层峦迭嶂︱中春彦讲,后...
石磊︱上海老男人的层峦迭嶂︱中
春彦讲,后来跟柳先生熟了,听柳先生讲过,收藏这批林画的往事。
林风眠先生是广东梅州人,祖父和父亲都是石匠,林先生自己,旧年也习过石匠手艺。
19岁时候,考取法国勤工俭学的机会,去了法国留学。艺术天赋耀眼,很快进了艺术学院学习。
辗转法国德国六年,一回国,即被蔡元培先生聘请,以艺术代宗教,提倡美学教育,于杭州创办国立艺专,林先生是创校校长,当时年仅27岁。
几十年之后,林先生留在上海中国画院的100幅精品,杭州很想讨过去,我去问当时上海中国画院的院长程十发先生,哪能办?
十发先生有点口吃,跟我讲,老、老、老巨不脱手。
林先生留下的这100幅精品,是至宝。
林先生在法国时候,跟周恩来认识,周恩来邀请过林先生,加入初创不久的共产党,林先生婉言谢绝了,讲,干革命,要精诚奉献毕生;搞艺术,也要精诚奉献毕生。我不敢分心做两件事。
因为这样一个擦肩而过,林先生在山雨欲来的六十年代,作为特务嫌疑,被羁押四年之久。
看守所内经受的磨难,一言难尽。
当年,林先生住在南昌路,生活艰困,家眷们,第二位太太是法国人,还有一个女儿,不得已,去了巴西投亲,剩下林先生一个人,孤居陋室。
没有薪水,更没有人买画,一无生活来源。
柳和清先生当年住在陕西南路,离林先生不远。
常常夜里特意骑车从南昌路经过,远远看一眼,林家的灯光是否正常点亮。
柳先生从年轻时候,就喜欢林先生的画,一种少爷式的喜欢,四十年代开始,陆续收藏林先生作品。
柳先生讲,有时候,下班回家,看见信箱里,有一个牛皮纸信封,自己糊的信封,就知道白日里,林先生悄悄来过了,信封里,是迭得小小的一幅画,柳先生知道林先生一定是吃饭的钱都没有了,赶紧送五十块钱去。
妹妹,侬看看,从前的画家和收藏家少爷,彼此的体面和温情,这种默默的含蓄,啧啧。
林先生是今朝口袋里只要有一块钱,他也要去淮海路吃一顿公司大餐的人,像足一个外国人。
明朝没铜钿了,买半斤切面的铜钿都没有了,格么屋里翻翻,翻出吃剩的半卷卷子面,酱油汤冲一碗,就算吃过饭了。
文革前夕,1966年,林先生意识到在劫难逃,亲手将自己的一千多幅作品,浸泡在水里,沤烂之后,用抽水马桶冲走。
用金宇澄的话讲,南昌路那只著名的马桶。
至今路过南昌路林风眠故居门口,我心上亦常常浮起来墨团团三个大字,销金窟。
某夜,林先生跑去柳家,卷着实在不舍得毁灭的一批画,交给柳和清,宛如托孤。
柳先生藏无可藏,委托家里的保姆,工农出生的时代良民,暗暗携去乡下家里,才得以保全。
妹妹啊,这位保姆,中国美术史上,肯定不会有她的名字,一介草民,乡下女人,可是林先生最精彩的一部分杰作,没有她,今天全世界都看不到了。
历史就是这样子的,侬相信不相信?妹妹。
一个礼拜即将开展,展堂确定了,要飞速地裱画、挂画,布置展堂。
柳先生137张林风眠,价值连城,我不敢收。
我拿柳先生带去裱画铺子,拿一本展会的画册给老板,跟老板讲,侬照着画册上标明的尺寸,把137个画框加班加点弄出来,画展开幕的6月11日一清早七点之前,准时、全部,送到土山湾。
侬如果提前送到,我发侬一万块奖金,不得有误。
结果么,当日里,裱画铺还是迟到了八分钟,我急得,立在展堂里大发雷霆拍台子。
画框送到,柳先生带了人,掮了画奔来,一歇歇,统统装好框,挂上墙。
九点钟,画展准时开幕。
张宗宪、崔如琢、黄永玉,这票艺术界和收藏界的大亨,人人衣香鬓影,悉数到场。
妹妹,我弄这个画展,一分钱经费都没有的,我请来的所有嘉宾,统统是自掏腰包飞机酒店的,这种事情,侬听见过看见过吗?
妹妹,有些事情,我做的时候,不觉得什么,一门心思只想拿伊弄得登样,弄得台型,弄得过念头,事后想想,满不可思议,完全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怎么发发疯跳跳脚就做到了?
一个被沪港两地都判了死刑的画展,被各种利益纠缠逼进了死角的一件事情,我以一己之力,一个礼拜里面,竟然体体面面弄成功,为林风眠先生的杰作风风光光正了名,也算是我对中国美术史的贡献吧?
妹妹,男人做事情,是要有点响动的,一声不响,还算什么男人?
林风眠先生也是一条汉子,中国画弄来弄去梅兰竹菊,弄不出名堂了,已经像计算机写出来的诗一样僵板板了,林先生弄出来了。
极高的天份,极埋头的勤奋,无能的高贵,赞啊,妹妹。
据说,林先生习惯深夜作画,旁边摆一袋子牛轧糖,通宵达旦地画,饿了,摸粒糖吃吃,一个晚上,常常画出近百之数来。
我常常想,要好好画一幅画,画林先生走在南昌路上,孤苦伶仃,索索抖贴着墙边,寂寂独行。他遇到一个极坏的时代,可是他照样成就盖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