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坐》:贾平凹的摩登《红楼梦》

贾平凹的《秦腔》,曾夺得香港"红楼梦.世界华之长篇小说奖"头奖,但其纯以女子为主角的《暂坐》,更像现代版摩登《红楼梦》,称得上向其致敬之作。

贾平凹的曹雪芹画像

他在《暂坐》后记中说:写过那么多的小说,总要一部和一部不同。风格不是重复,支撑的只有风骨。《暂坐〉就试着来做撑竿跳,能跳高一厘米就一厘米。它的突破每每以失败为标志,俄国的那个巴捷耶娃似乎从没有见好就收。

《暂坐》从开篇伊娃到茶庄,类似林黛玉进贾府的开场白。如果从书名来讲,顽石于人间历劫与红颜在茶庄稍息,本质上也有相通之处名利终究过眼云烟。不同的是菩萨畏因,凡夫畏果,所以众生皆苦。

暂坐茶庄,一个心灵歇息之地。

不同于二十多年前,同样以西安为背景的都市题材小说《废都》,此次贾平凹和曹雪芹一样做了个白日梦,造了个理想中的女儿国——西京城繁华中心地带的暂坐茶庄,即大观园之"红楼"。

该楼一层为营业处,红木陈设昂贵装修典雅,卖的是全城最好的茶,只做回头客生意。店里配售的茶具,小小的一盏杯亦可市值三千,连同两万起步的银茶壶一样,乃寻常货概不二价的。

茶庄二楼则被装修成了一间禅室,有飞天的壁画,明清时期的桌椅摆件,燃着沉香供佛像,摆陈着各色玉器等。

女儿国的主角是茶庄姐妹团,庄主海若和她的闺蜜姐妹一样单身,都是特立独行事业有成的女强人,早已过上了光鲜亮丽的体面生活。

暂坐茶庄

作为大姐大的海若自掏腰包,送给众姐妹一人一块玉牌,挂脖子上作姐妹团的logo。她们都以之为荣,庄上酒席间大家一起说:

感谢金主赐与我们美酒与美食。茶庄就是我们走向新生活的圣地。

佳人已俆娘,才子正半老。

在商海中沉浮的丽人们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在欲望都市里谋生亦谋爱;远离了爱情与天真,但依然保有柔软善良的女儿性。对于病危中的夏自花,她们一起携手扶持不离不弃。

利益面前,友情难免退后。如严念初在应丽后的担保纷争中,选择了自保,但她也没有害她的想法;即便是海若终被友情拖累入坑,那也是无心之恶。

她们尽心维护着的友情,不同于《小时代》中那样塑料花姐妹:一来,她们是优秀成功的女人,需要保持体面;二来,在欲望红尘中守住"十二钗"友情,就守住了心中的理想国,茶庄这块清洁之地。

大作家羿光,俨然妇女之友贾宝玉。

贾平凹说书中虽没有"我",但"我就在茶庄之上,如燕不离人又不在人中,巢筑屋梁,万象在下。”

贾平凹

他通过作家羿光这一男配角,对这群自信优秀的都市女性大加赞赏的。在其眼里,她们个个美艳动人品位不凡,带着火焰令人怯于走近,走近了,她们的笑声和连珠的妙语,又使人无法接应。

与《废都》里迷惘的庄之蝶,从一个到另一个女人的身上流浪寻求寄托;《暂坐》中的羿光显然早已洞穿世情,奶奶灰的模特当午后甜点还行,异域风情的洋美人逢场作戏也可。

他对于海若姐妹圈的熟女们倒心生敬畏——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只是拾云堂的羿光,纵如怡红院的功成名就后贾宝玉,他依然无法保护这一群,在红尘俗世中挣扎的红颜知己。

贾平凹认为"社会是各色人等组成的,是什么神就归什么位",同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大观园女儿们一样,她们最后死得死散的散,飞鸟各投林散去。

暂坐茶庄在爆炸中结束了使命,这与《红楼梦》白茫茫一片真干净,无疑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手笔。

红楼群芳相:西京十块玉与金陵十二钗。

众生之相,即为文学。在《暂坐》一书里,贾平凹一会儿是"十块玉",一会儿是十多个丽人又或是说"十二钗”,恐怕有人看完了,也没弄个清楚明白到底有多少个人。

实际上直到第六章,由火锅庄老板虞本初请客,在海若处夜宴,才好不容易邀齐了十姊妹齐上场:陆以可、向其语、应丽后、严念初、徐栖、司一楠、希立水加上伊娃,故在场有"十块玉”之说。

《红楼梦》插画

加上大作家羿光万花丛中一点绿,众人在聚会仿佛芦雪庵啖鹿肉,又似怡红院宝玉生日群芳夜宴,一时红口牙,推杯换盏混乱不堪。其间更直接挑明了,她们就是"十二钗"。

书中陆以可嚷道:"哎哎,还得注意些形象啊,十钗们!"又总觉叫十钗不好,套用金陵十二钗显俗了,何况她们还命不好,应叫十佳人!

期间另有两个女子未能到场:一个是众人传说中的冯迎,空难死异国他乡;一个是病得没有说过一句话的夏自花。但后者却如一条线将众姐妹串联在了一起,你方看罢我登场,陆续守在她身旁。她俩加上"十块玉"合起来,就成了"十二钗”。

贾平凹借羿光之口说伊娃也算上,大约是看在国际友人的面上,为她讨得了入圈标志物:一块值几万块的白玉牌,才将之提升上位,总算凑足了十二钗之数。

至于店员小唐小甄小苏等,则可视为副钗的架设。

贾平凹的《暂坐》

贾平凹亦效曹公婉转之笔以红颜写须眉,吟风弄月试遣余哀之意。

在这部小说中,有很多春光乍泄般的现实讽喻和思索,风一般穿过字里行间,懂得人未免会笑:这只老兔子太小心狡猾了。

海若说∶经济不好的城市饭馆多,混得艰难的男人关心政治么。

一般人都认为书中羿光这个人物,是贾平凹以自己为原型创作的。"不二价”的风格如出其人,很容易让人将他与卖字的大作家对号入座。

拾云堂的陈设,除黄花梨通天柱此之外,分明是其书房的照片。要价十万一幅书法,说是上天给文人的补偿:著书只是赚个名声,稿酬养不活家啊。

贾平凹的书房

而更主要的是,如同说相声的只敢拿自己开涮,贾平凹写书,便以自家为例说道。不怕讲自己卖字,有人不屑一顾。

谁知许少林就不喜欢羿光书法:临帖少,书法功力缺,名人字画嘛,字画不贵,人贵。

至于屑小卑微者可怜的范伯生,以及那样的一干文化掮客流氓,更是满腔的鄙夷不屑。但他也说,万物离不开寄生虫,鲸鱼需要小鸟剔牙,自清者离不开无耻之徒,官场商场莫不如此。正是无浊即无清,无脏即无净了。

《红楼梦》伏笔丛丛,贾老师也用各种各样的障眼法,瞒天过海。

须知在奇妙美味松露的上面,总是覆盖着落叶枯枝。西京玉人们模模糊糊的发家史,财产多少,年龄大小,感情经历,家庭生活,如果以地摊文学的叙事法来讲述十二玉人的故事,肯定会精彩的多。

贾平凹

只是平常人生活的样子,虽有惊心动魄,却更多漫无目的地按部就班。相比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这种传统的手法下追求现实主义,更难突破拘束。

他用传统中规中矩的语言讲故事,但处处又不寻常,仿佛闹市中的人群,过路人看见得是不一样的风景,各怀心事,各有所获了。

《红楼梦》般的意象,在该书亦无处不在。

如在第三十五章,司一楠和应丽后二人在家聊天时,对面墙上挂着冯迎画的玻璃框,无缘无故地掉下来砸碎了。这伏笔了冯迎空难之死。

而开篇不久茶庄水壶满了,(好茶不用饮水机么?)提醒要漫熄燃气小心,之后又出现了几回,埋下了茶庄爆炸案的原因,也预兆了众女欲望过多,如水满则溢的悲剧命运。

至于禅室壁上名家的飞天图案,细思极恐,关于飞天与命运天花板的冲突,更是全书人书悲之主旨根由,堪比境虚幻境中的薄命司画册。

大观园

诸多意象如好茶余味悠长,需慢慢细品才好。但也许只有作者贾平凹知道:

众姐妹中年龄最大的冯迎到散场都没有出现,是不是只闻其名的大龄剩女傅春芳;

海若在书中并不复杂,是不是那个儿子不争气的大嫂子李纨;

颜控夏春花从始自终也没说上句话,是不是可比病西施林黛玉;

空降的伊娃,是不是那见过真真国见过西洋黄发美女的大观园过客薛宝琴,到了茶庄这片桃源地,见识了她们的爱与哀愁……

其实十二玉人与十二钗不必一一对号入座,也许若干年后,自有搞对比文学的人会写出,关于《暂坐》与《红楼梦》这两本书的对照大全来,引发一场关于《暂坐》的探佚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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