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兰芳回忆录(2)梅家旧事 (二)一会见了秦家姑母(2)

陈先生的音乐天才,也不平凡,胡琴一道尤所深嗜。当时一般胡琴能手,他都不放在眼里。一生惟有低头拜雨田。所以他的一手好胡琴,学梅雨田是人所共知的。他还有一样本领,“鼓”学李五,知道的人就不多了。只有内行谈起,至今还称道不止,说他“下键子”的干净巧妙,是走李五的路子的。《击鼓骂曹》里,有一通《夜深沉》牌子的鼓,我记得当年杨宝忠演唱时,算他打得最好,就是李先生亲授的。

“他除了胡琴之外,笛子吹得也好,还能打鼓。场面上的乐器,几乎没有一件拿不起来,而且也没有一件不精通的。当时北京城里有许多亲贵们跟他学戏,如红豆馆主侗五爷,就是他家的座上客,经常来请教他,按时按节,送钱给他。可是他在钱上,倒是并不斤斤计较的。”

(按)冯幼伟先生曾谈及,他有一次到梅雨田屋里闲谈,看见溥西园来了。那时溥是前清皇族的近支,雨田对他非常随便,见面互相请安道好。这是旗人最普通的相见礼。相反的是,侗五爷对他很谦和。他们经常讨论有关音乐、牌子、昆曲、皮黄种种问题。每经雨田解答指示,无不满意而去。

我接着问秦老太太:“听说梅家有一度境况非常窘迫,这是什么原因?巧玲先生总应该有一点遗产,同时雨田先生胡琴伴奏的代价相当高,所得的戏份应该可以维持家庭生活。”

她说:“先父死后留下了十几所小房子,如果维持一个普通家庭的生活,本来是不成问题的。庚子洋兵进了城,在北京住家的,多半都受了严重的损害。同时各戏班经过了长时期的停演,有出无入,坐吃山空,我们家里就这样慢慢地衰落下去了。至于我大哥,胡琴伴奏的收入,并不太好,只是在谭老板晚年的声望之下,他的待遇,才提高了一步,最早也是跟一般场面的戏份没有多大区别的。单靠他拉胡琴的一点收入,是养活不了一个大家庭的生活的。他一生的精力都放在艺术上面,对家庭的开支,毫无计划。他那种个性,根本就不懂得什么叫做理财,才过到这种入不敷出、寅吃卯粮的日子。这样的对付了好久,一直到畹华成名以后,担负起了全部家庭生活费用,经济情况才渐渐好转。

“要讲到洋兵进城骚扰的情形,那真叫人一辈子都忘记不了。不管谁家,只要他们高兴就往里闯。翻箱倒箧,一个走了一个来,没有完的时候。我跟畹华的母亲,年纪又轻,更是害怕。每天都得化装,把黑煤抹在脸上,躲着不敢见人。后来觉着我们住的百顺胡同,房子浅窄,外国兵容易进来,太不妥当,全家又避到他外祖杨隆寿家里去住。也是活受罪,整天躲在杨家的一间摆砌末的屋里。有一次洋兵要进这屋来看看,杨老先生不答应,话又不懂,双方就起了冲突,洋兵还掏出手枪来吓唬他,他也不理他们。那次杨老先生受的刺激很大,不久就病死了(杨是死在那年的七月二十五日)。当时北京住家的女眷们,都想法深深地躲避起来,有的是整天躲在屋顶上,茶饭都由别人给她们送上去吃,像凤二爷(王凤卿)家里,就是这个办法。”

“梅先生幼年,生长在这样一个散漫而中落的家庭里,能够成长起来,兴家立业,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又把话题拉回来。

她说:“他幼年的遭遇,是受尽了冷淡和漠视的。生活在阴森的气氛当中,从家庭里得不到一点温暖。在他十岁以前,有一个时期,几乎成了一个没人管束的野孩子。他今天已经扬名中外,艺术上有了成就,就一般人的想象,一定以为他在幼年该是如何的聪明伶俐、与众不同,其实不然。他幼年时的资质,并不十分高明。我记得在他八岁的时候,家里把名小生朱素云的哥哥请来,替他说戏。那时一般开蒙的戏,无非是《二进宫》《三娘教子》一类老腔老调简单的玩艺儿。谁知四句老腔,教了多时,还不能上口。朱先生见他进步太慢,认为这孩子学艺没有希望,就对他说:‘祖师爷没给你饭吃!’一赌气,再也不来教了。等他成名以后,有一天又在后台见着,朱先生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我那时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笑着答复朱先生说:‘你快别说了,我受您的益处太大了,要不挨您这一顿骂,我还不懂得发奋苦学呢。’打这儿就可以证明他的成功,不是靠聪明得来的,而是从苦练苦干中出来的。

“就说他幼年的相貌,也很平常。面部的构造是一个小圆脸。两只眼睛,因为眼皮老是下垂,眼神当然不能外露。见了人又不会说话。他那时的外形,我很率直地下他八个字的批语:‘言不出众,貌不惊人!’”我们听到这里,都不自觉地回过头来望着梅先生笑起来。梅先生很严肃地说:“姑母的话是对的,我当时的确就是这种情形。她老人家看我长大的,知道得比我自己还清楚。”

秦老太太看屋里的人都听得笑起来了,就又接下去说:“别忙,听我往下再讲,他从十八岁起,也真奇怪,相貌一天比一天好看,知识一天比一天开悟。到了二十岁开外,长得更‘水灵’了。同时在演技上,也打定了后来的基础了。”

说到这里,已经时过午夜,我们觉得秦老太太也有倦意,梅先生站起来说:“姑母累了,应该让她休息了。过一天再来细谈。”我们向秦先生借了一个手电筒,在黑暗的胡同里,缓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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