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吕常明系列散文之三:我与西安

我与西安

  

文/吕常明

  

  我对西安没好感,这不怨我。

  

(一)

  

  二十多年前懵懵懂懂下了火车,晨曦中恍如天上宫阙般的古城女墙一下出现在眼前时,那种沧桑威严一下将我震住了,课本上的十三朝古都、大唐盛世、泾渭分明等名字接连从脑海涌出,在微明的背景上交错飞舞。因此,我相信了一见钟情,还不无炫耀地写信向亲朋介绍西安。后来再看到那洋溢着时代气息的长发短裙、拖着长辫子咣当作响的公交车,便忽略了对街头浓妆艳抹的反感,打算争取成为古城的一员。不料,当我走进它时,一些癞疮癣疥硬生生地将我对古城的爱慕变成了厌恶。1992年到大雁塔,当时西面有条倾斜而下的地下商业街,零乱的小摊肩并肩挤着。一个摊上有抓玻璃弹珠竞奖的游戏,七毛钱抓一次,按同色球数量分别确定奖项等级,珠子越多中奖率越高,奖品是些几毛钱的小东西。我一把抓了二三十个放在桌上。女摊主突然面露狰狞,右手把我推住,左手就数球,每色每个球变成了二至五块钱不等,抓的球越多总价越高,算下来上百块钱。游戏顿时变成屠刀。我只带了几毛钱,只得拿身上最值钱的东西——钥匙抵押脱身,当然也没去赎。1993年老家探亲返到火车站前吃早点。饭前说桌上咸菜免费,我只夹了一口,结果算账时一碟咸菜两块钱,两碟四块。那碟子与泡馍馆放糖蒜的碟子一般大小,一碟咸菜充其量值几分钱。时工人工资平均每月60、70元,今天按4000元算,一碟咸菜相当于今天的120元钱。我据理力争,最后收了两块钱。从此,火车站顶上那两个红通通的标志性大字“西安”,就与对面的城墙一样灰暗残破了。古城又怎样?省城又如何?

  

  “十三朝古都”的底蕴让世界任何一座城市黯然失色,名声蜜一般涂满这座城市,游客如蚁而至。二十多年的岁月,我在其中由一棵小苗长成一棵小树,不知不觉也被贴上了“西安人”的标签。朋友们说我与贾平凹、陈忠实、路遥等这样的泰斗级人物为邻,实在幸运,言语中的羡慕恣意流淌,似乎我这棵神仙洞府旁的小草也得了仙气,其实我连人家脊背都望不到的。但他们对西安的向往和称赞,还是让我的脸与盆子一般大,少不得夸口邀他们来玩儿。前年带同学去兵马俑。景区北边马路对过一排饭店,打着吃饭免费停车、不吃饭停车10块(不限时)的旗号招揽生意。兵马俑停车场收费太贵,我们就把车停在那里,游出来在那儿吃饭。结账时,饭店说他们不认识停车场的人,收停车费的说与饭店人不认识,蛮横地说停车怎能不缴费?我便打110,他立即把钱退了。今年7月初在亮宝楼参加诗歌朗诵会出来,在对面停车场取车时,保安说每小时3元,一点半进的,停了四个小时,收费12元。我正要加油门,突然意识到,我一点从咸阳走,一点半怎么能到这里?他说电脑计时的,你看。我说不看,咱看监控。他马上说,不就12块钱吗?啥大事,全退你,给他9块他也不要了。12块钱不是大事,问题不是12块钱的事。这些碎事或许只是无关西安痛痒的小插曲,但总如世界级演奏家琴上拨出的杂音。鲁迅先生的《一件小事》中有句话:“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的小来。”大西安的皮袍下,不知能榨出多少类似的黑色幽默。

  

  相隔二十多年的小事如出一辙。前后比较,后两者顺利解决的原因在于公安的力量,也说明法制与个人素质无必然联系。古人曰慎独,慎独需要的是道德力的自我约束,唯有自觉才能迅速,唯有自觉才能久远。他觉与自觉虽一字之差,但其间道路遥远,西安至少已走了二十多年还在蹒跚。即使把那些小人物统一打包成临时工或农民工撇清自己,标贴下的浆糊也是一时擦不掉的。不想让一只老鼠坏了满锅汤,那就人人喊打;不想让人误以为西安性病泛滥,那就齐心动手铲除电线杆上包治性病的野广告。

  

  对某一城市或景观的印象,固然因罗卜白菜口味不同而有别,但大抵还是有共同美学趋向的,对西安见仁见智的评价也并不能左右共同的认识趋向。鸳鸯脸上雀斑是美,如花上的雀斑是鸟屎。也许有人会生气地说,不喜欢可以走啊!对此爱屋及乌的护短之迫切我也理解,但我会思考别人为啥不喜欢。无力左右他人和环境,我可以改变自己的恶习而向文明靠近,可以将我的家收拾得干净整洁。文化底蕴只能影响城市的厚度,人的灵魂才能决定一个城市的高度。

  

  

(二)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西安城还局限在东西二环之内,交大东门外麦浪滚滚,龙首村破屋残垣,犹记得当时的《爱人》杂志社还是租用塌了角的一间民房,与杂志的精美高贵极不相称。大雁塔周围小摊拥挤,钟鼓楼边的路也没那么宽,北大街还是青砖灰瓦的两三层居民楼,西大街狭窄脏乱,咣咣当当的公交车拖着长辫子在头顶的电线上打出噼哩叭啦的火花。汉阳陵没开发,兴庆宫还在收门票,护城河还飘着臭味儿,大雁塔也倾斜了,城墙门票还是七毛钱。有朋友来西安,留下的印象是两个字:破旧。我虽非西安人,当听到这样评价时,脸上还是有点发烧。

  

  那时的西安缺水严重,每天定时供应。有次回家时,在一位姓孟的朋友家吃晚饭,临走时他们将家中仅有的一壶水倒出一半灌满了我的军用水壶,满满的情谊让我铭记一生。九十年代后期,解放军和武警官兵清理护城河、修建黑河水库时,我非常希望尽点绵薄之力,将西安打扮得干净美丽,也让如那位姓孟的那般热心的西安人民不再受缺水之苦。那时的我也是抱着能在西安长久生存——而不是生活下去的愿望的。我希望有一天在朋友们面前大声地说:看,这是我战斗过的地方!看,这是我们的西安!

  

  如今的西安已今非昔比。东西南北高楼鳞次栉比,车如龙人如流,地铁立交日新月异。华灯初上,茶楼馆舍,人喧马叫,靓男倩女,款步搂腰。作为西部发展的桥头堡,古城如出土文物被洗去泥土铜锈而日益亮丽,人也好文化也罢,总归是向着光明奔走并正以崭新的面貌立在关中平原上,这多少给了我希望。腻烦了现代文明的同质化,今古交融的独特魅力使西安成为人们心目中的圣地,游客纷至沓来。可是有一天站在钟楼上四望,突然发现西安城区现存古迹除大小雁塔、钟鼓楼、城墙和华严寺、兴善寺等寺庙外,实在寥寥,兴庆宫、未央宫等只留下一个地名。就是现存古迹,又有多少不是水泥填充徒留其表呢?不仅如此,复归于污浊的护城河,它设计的缺陷也反证出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的某些缺陷。我不止一次徘徊在臭气熏天的护城河边,寻找那流逝的记忆和失落的希望,寻找那些为官兵箪食壶浆的场景。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徘徊在西安城墙上,反复思索遭到旧友事成后卸磨杀驴的翻脸无情,心痛地将城墙栏杆拍遍。也曾漫无目的地游荡在西安街头,目睹东躲西藏的小贩和拆迁扬起的灰尘,思考肯德基与肉夹馍的生存之争。

  

  古建筑多少不能决定文化气息的薄厚,但其作为文化载体却能让一个城市的文化底蕴以实物形式展现出来。对于普通大众,博物馆的陈列物比一本考古巨著书更能给他们以直观印象和文化认知,毕竟我们不能苛求每位旅者都具余秋雨那般灵敏的文化捕捉感能力和思维。所以,古城缺了古迹,是应该感到惭愧的。名人可以提升城市名气,终究无法改变一个城市的文化进程。城市如人,需要灵魂。没有灵魂的人只有自私与狭隘,没有灵魂的城市只有平庸与恶俗!缺乏形体依附的灵魂是虚无的,不仅感受起来难,也容易失去个性。故古迹作为文化符号,适度的保护不只可以提振文化自信,也是城市提升自我独特魅力所必须。古迹有限,岁月无情。渐行渐远的时光中任何古迹都无法逃脱衰败以至消亡的宿命,但我们可以不去毁灭,尽量延其寿命。之前流传说欲将南郊的香积寺拆迁,一时舆论哗然,民众抵制。这反映出人们对古建的情节,也是保护古迹意识的觉醒。

  

  好在没有了戏台剧社秦腔照样在秦川上空回荡,脱离符号与形式后文化仍将按自己的规律与轨迹发展下去,尤其是西安悠久的文化已渗入关中这片土地,已洇浸到关中生灵的灵魂深处,挖一块土都有油泼辣子的味道,抓一把风都有唐人的气息。那精美绝伦的书法、绘画、皮影、剪纸等便是明证。这稍稍让人获得些许心理安慰。只是让人担心,利益面若有不慎,历史培育的胸怀气象必将为格局二字拖累。山高人为峰,城市亦然。西安,我希望它能成为“大西安”。

  

  二十多年的耳熏目染,竟也喜欢上了羊肉泡馍,听懂了歇嘶底里的秦腔,也喜欢蹲下来头埋在海碗里将那酱油醋十足的裤带面一口气咥完,也会在大雁塔西侧的秦风园对着古朴夸张的关中八大怪铜雕会心微笑。朋友来了我也会带他们去回民街吃小吃,带他们去钟鼓楼敲钟击鼓,并在他们的喜悦中沾沾自喜。突然发现,对西安虽无好感,竟也难以割舍,就如吵了一辈子的一对老夫妇,见面就攥了老拳怒目相向,分开了又朝思暮想打死也拆不散。有句话说,寻一人白发,觅一城终老,大概西安城将是我的落脚处了。想想将来在这里白发皓首,举目无亲,真个是寻一城白发终老了,于是便经常在这种矛盾的边缘徘徊。有得必有失,既无奈,便如面对青春期的女儿,唠叨几句洗洗关灯睡觉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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