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建智:1924年的《西还》
姜德明先生1999年岁末出版了一本《书衣百影》(三联书店),以我之陋见与感觉,那是新时期第一本民国书影的刊出。其中收了俞平伯早年的两本诗集《冬夜》和《西还》。前者1922年出版、后者1924年4月由上海亚东书局印行。以个人的审美与阅读经验,论内容及装帧设计,《西还》尤佳。
《西还》的装帧、版式,是独一无二的。书为袖珍型三十二开横本、竖排,封面上有彩绘的苏堤小景。而最具特色的,是右边用很考究的紫色丝线穿孔装订,给人毛茸茸的感觉,远远看去,真像山野上悬挂下来的一条长长的紫萝。
俞平伯晚年说过,当年为郭沫若的译作《石炭王》作插图的、在抗战前病故的洪野先生,就是这本《西还》书装的设计者。这部诗集,如今已很难找到;初版本自80年代市面上就已经难得一见。我记得1996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过《中国新诗经典》,第一辑中有俞平伯的《冬夜》,但没有《西还》。
俞平伯在大多数人心目中,是一位红学大家。而作为最早写白话诗、五四后就走红的诗人形象,慢慢被读者遗忘,就连《中国新诗》(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7月第一版),也未收进他的诗作。其实,早在1922年3月,他的第一部诗集《冬夜》就问世了。只要看看俞先生在《燕知草》自序中的表白:“此书作者亦逢人说梦之辈。自愧阅世未深而童心就泯,遂曰《燕知草》耳。”早年的俞平伯,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纯真的童心,俨然不是人们想像中的正襟危坐的红学大师。
《冬夜》问世后,朱自清评论说,俞平伯先生写出的诗“琅琅上口,有音节和韵律”。这评价认为他受了中国古典诗词的影响,但俞平伯如果不精通西方诗歌的结构与修辞,也绝不可能写出像《西还》这样的诗集。叶圣陶在评价《俞平伯旧体诗钞》时,认为俞平伯后来写的旧体诗,正是由他的新体诗过渡而来。这是非常中肯的话。有二点足以佐证:一是他早年精通英文,与郭沫若、徐志摩、冰心一样受过欧风美雨的影响,晚年还时以读英文原版小说来消遣。二是他在《冬夜》自序中说:“我怀着两个做诗的信念:一个是自南,一个是真实。”他还说,“不愿做虚伪的诗,要自由地表现自己真实的感情。”
读《西还》,我总深感它是俞平伯当年写的最率真、最具新诗味的一部诗集。之后,俞平伯在1925年12月,由当时的朴社又出版了一部用丝线装帧的线装本的诗集《忆》。这几部诗集的出版,可视为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里程碑。
每一次翻到《西还》扉页上的两旬题词,都使我浮想联翩。“江南人打渡头桡,海上客归云际路。”这《玉楼春·寄莹环》中的二句诗,对仗工整,意境无限。俞先生是想把这两旬诗用来作为《西还》的引辞,就好似两只小蜜蜂把读者轻轻引入了俞诗的一片新田野。也可以说,这部诗集是俞平伯早年的一部日记体诗。把日记引入了新诗的天地,是俞平伯写新诗的一种独创。
《西还》全书分三部分:《夜雨之辑》收诗47首,大都作于“人间天堂”的苏杭。此两地俞家都有祖传别业,杭州俞楼,尤负盛名,是俞曲园先生的旧居。《别后之辑》收诗38首,作于国外。另有《附录》,收《呓语》18首。这些诗与一年后按作者手迹影印的36篇诗的《忆》,同是新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艺术珍贝。
《西还》记录了1922年4月2日至11月17日作者的心路历程。作者在《西还前夜偶成》一诗中,用诗反映了当年的行程:
船儿动着/只我最爱睡/一天要睡去大半天/船儿泊着/只我睡不着/一夜睡不到小半夜。(《吴淞夜泊》)
写完《西还》,交付出版前,俞平伯还补充说,这些诗都是他在俄“皇后号”归舟中作的。《西还》之命名,即出于此。它是俞先生当年卧坐在一艘远航的轮船上,在海洋上与碧蓝的海水每日打交道时,在轮船的驶动中,从心灵很自然地抒发出的好听平实的歌。诚如唐弢所说:“但平易中别有一点缠绵情致,以言诗格,颇近于温、李一路,较诸'新月派中写情诸作,又是一番滋味矣。”这和俞平伯在《忆》里写儿童之天真,丰子恺为之画童心,均可视为中国新诗史上“无美不备,谁都爱悦”的纯真年代。
作为“五四”后白话新诗的滥觞,俞平伯写作新诗是很早的一个,仅晚于胡适等人一年。不妨看看当年发表新诗的时间表:
1918年,《新青年》第四卷第一号发表了胡适、沈尹默、刘半农白话诗9首。第四卷第三号发了唐俟(鲁迅)诗3首。第五卷第三号发了女诗人陈衡哲新诗1首。第二年,即1919年1月,和当时的《新青年》相呼应的《新潮》月刊创刊,在这创刊号上,发表了康白情、俞平伯、傅斯年等人的新诗。
再来看一看当年出版新诗集的时间表:
1920年3月,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了胡适的《尝试集》,这是中国第一部白话新诗集。1921年8月,上海的泰东书局出版了郭沫若的新诗集《女神》。紧接着,1922年3月,康白情出版《草儿》集。与此同时,俞平伯出版了新诗集《冬夜》。而在1922年1月,俞平伯就与朱自清、刘延陵等人一起,主办并以“中国新诗社”署名,编辑出版了《诗》杂志(月刊)。这应是中国第一份新诗的刊物。
可见俞平伯不光写白话新诗早,在新诗集的出版上也仅晚于胡适与郭沫若,而且他还是最早主办新诗刊物的成员之一。
胡适曾称自己的诗是“放大了的小脚”(把旧体格律比喻为妇女缠足受束缚)。而俞平伯以及康白情等受旧体诗的束缚就少些,于是他们的诗,相对就写得活泼、自由。胡适评俞平伯诗多哲理,康白情诗多记游。当年梁实秋、闻一多合出过的《草儿冬夜评论》,对俞诗有好评。胡风在1955年中国文联扩大会议发言中,称俞平伯的诗多封建气息,其实并不尽然。我想,这大概由于俞诗写的人生哲理,往往使人难解,尤其是写在《西还》中的诗。我读俞诗,总觉他有些诗,可称为中国象征派的先驱。如《忏语》:
因为她的呻吟/倦极的我,已憎恨甜的梦,凉的席了/将来的你/如也有被迫着去呻吟的时候/千万记着/眼泪还是倒咽的好/心还是碎了的好/因微薄的声音/已把悲哀的种子/散遍你那兄弟姐妹们的心上了/这是一种罪过哟!
当然,俞诗情调多感伤、怀旧,能体现“五四”昂扬之精神的不多。
俞平伯这样的一个诗人,后来迅速地搁笔了。这在中国新诗发展史上,是值得研究的的一个“怪象”,我姑且把它称作“俞平伯现象”。究竟是缺少培育诗之土壤,还是诗人自己没有了诗的灵性?抑或是少了点能使思想和感情舒展的空间?我不得而知,有待专家研究!但我想,如果有机会翻一翻读一读俞平伯的新诗,一定会让人趣味盎然,想象联翩。因为他的诗随手拈来,在他心中,似乎无往而不是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