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过秦岭

四十五年前,也是一月份。

早晨冒着寒风在阴沟边刷牙,耳朵里却传来邻家收音机里低沉的哀乐声,心头一沉,又一位大人物去世了。那年头太难,走了或许也是解脱。

下午,在上海北站登上了去成都的82次列车,因为是出公差,买的是卧铺票,要不然,天寒地冻,路上几十个小时的颠簸,谁愿往外跑。上铺是二军大的一位干部,周边的几个邻铺都是爷们,三位是四川人,两成都,一位泸州的。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因为“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几句客套的寒暄后,大家便打开了话匣子,那是个小道消息漫天飞的年代。几个人中就数泸州人能侃,政治、经济、文化无所不谈,只是谈到敏感处,大家都自觉地调低音量,有的人干脆就不再发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二军大的干部话虽不多,时不时地会从上铺探出脑袋, 但每次出语都能让大家惊诧。

或许是值班的列车员小伙子责任心不强,或许是为了节省能源,车厢里没生火,冷冰冰的,一条薄薄的毛毯挡不住严寒,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晚间,列车驶入陕西境宝成铁路段,即将翻越秦岭。

我坐起身拉开窗帘,想领略秦岭的雄姿,可惜窗外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到,对铺的泸州人打了个呵欠,不屑地说,你是小说看多了吧,荒山野岭的,有啥子看头!然后背过身,不再理我,不久便打起了呼噜。

我看不见,又睡不着,“呼哧、呼哧”粗重的机车声和此起彼伏的铁轨撞击声却肆无忌惮地往耳朵里灌。

泸州人说得不错,我对秦岭以及秦岭脚下那八百里秦川的全部了解,来自于柳青《创业史》中的一个片段,中学语文课本里读过的“梁生宝买稻种”。

小说描述了年轻的领头人梁生宝带领农民们走合作化道路的故事,柳青到底是大家,小说的文字非常美,“春雨刷刷地下着,透过外面淌着雨水的玻璃车窗,看见秦岭西部太白山的远峰、松坡,渭河上游的平原、竹林、乡村和市镇,百里烟波,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春雨中。”,“车站小街两边的店铺,已经点起了灯火,挂在门口的马灯照到泥泞的土街上来了。土街两头,就像在房脊后边似的,渭河春汛的鸣哨声,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增高起来了,听着像是在涨水,其实是夜静了。”

一幅精致的渭河春汛图。

按照地理学上的定义,广义的秦岭西起甘肃,东至河南,横穿陕西全境,狭义的秦岭地区则是指秦岭以北,长城以南,一马平川,号称八百里秦川。

由此上溯一千六百年,公元493年,平素人烟稀少、广袤的秦岭山麓突然涌进百万兵将,北魏君主拓跋宏御驾亲征,从平城(今大同)出发,越黄河,跨秦岭向南征讨。拓跋宏是北魏第七位君主,自小立有大志,亲政后,大力推行吏治改革和均田制,就是秦岭脚下的八百里秦川,汉人农耕文明下的富庶和稳定,给了这位鲜卑人极大的震撼。

南征路上,也是一场豪雨,让鲜卑人突然有了实现伟大目标的机会。司马光在《资治通鉴》里记载了这件事:(九月乙亥)魏主自发平城至洛阳,霖雨不止。丙子,诏诸军前发,丁丑,帝戎服,执鞭乘马面出,群臣稽桑于马前。

兵至洛阳,大雨不止,拓跋宏执意继续南征,文武百官冒死相谏,在拓跋宏的要挟下,君臣双方最终达成协议,取消南征,但迁都洛阳。一场大雨成就了拓跋宏的宏伟计划。迁都后,他下诏禁胡语,着汉服,学汉文,吸取中原文化和农耕文明,改变鲜卑游牧民族的习俗,孝文帝的汉化改革,为后来杨坚结束数百年的魏晋南北朝对峙、统一中国打下了基础。

再往上溯两千余年,秦岭南麓,函谷关下,夕阳西下,寒鸦啼树,人迹罕至,一片萧索景象。一位须冉飘拂,身着青衣的老者,跨青牛缓缓来到关下,叩关求行。关令尹善一看来者,乐了,来人竟是闻名天下的大学者李耳,平时想找都没门,如今自己求上门来,尹喜岂肯轻易放行,随即提出,放行可以,但要留下一篇文章,李耳点头答允。思索片刻,文思如涌,一挥而就。于是一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五千余字的雄文喷薄问世。尹喜一见,大喜,礼送老子出关。

老子出关后,随即遁入莽莽秦岭,再无消息,不知所终。后人不解,为何老子要去秦岭?有人说秦岭有仙气,他在那里得道升仙。

姑且不论老子是否得道成仙,《道德经》在中国数千年历史上的重要性毋庸赘述,但是一篇文章创建了一个中国唯一的本土教派却是绝无仅有的。学者余秋雨说过,基督是西方的,佛教是印度的,唯有道教是中国的。可见老子在中国历史上的地位何等尊崇。

宋人汪元量在《秦岭》一诗中写道,峻岭登临最上层,飞埃漠漠草秣秣。百年世路多翻覆,千古河山几废兴。红树青烟秦祖陇,黄茅白苇汉家陵。因思马上昌黎伯,回首云横泪湿膺。

世路多翻覆,河山几废兴。始皇帝的祖陇除了红树青烟,再无其他,皇皇四百余年的大汉皇家陵园,也只剩下黄茅白苇,一片枯萎。

列车在秦岭山间像游龙般逶迤前行。

(0)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