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白:做一个气质高贵的人
墨白,1956年出生在河南淮阳县新站镇。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梦游症患者》《映在镜子里的时光》《来访的陌生人》、“欲望三部曲”等六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孤独者》《爱情的面孔》《重访锦城》《事实真相》《霍乱》《怀念拥有阳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选》《神秘电话》《六十年间》《梦境、幻想与记忆》《癫狂艺术家》等十余种。有作品译成英文、俄文、日文被介绍到国外。现供职于河南省文学院。
做一个气质高贵的人
文 | 墨白
物质和物质化时代是两个不同的概念。拥有物质和一个物质化了的时代,有着本质的不同。一个被物质化了社会,只有丧失了理性的欲望。丧失了理智的欲望就像一列高速奔驰的列车,人们乘坐这趟列车,发疯地去追求金钱,权力、地位、异性和荣耀。而物质,则是人类获得生存、获得自由、获得尊严、获得高贵的精神世界的基础与保证。
迪拜是从上世纪70年代起凭借“石油美元”由一个小渔村发展为中东乃至全球性国际金融中心,是一个被高度物质化了的大都市。可我们在谈论迪拜这样的城市时,却很少涉及文化层面,当我们在谈论人类的文化遗产时,怎样都无法避开像俄罗斯、法国、英国这些曾经产生过众多的人类精神偶像的国度。所以,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成熟的标志是在拥有了丰厚的物质的同时,又要具有高贵的精神世界。
昨天,我从我们街区的街道里路过,看到路边寒风中站着的一个卖烤红薯的老乡。是的,我们没有谁不同情这些劳动者,可问题是,在夜晚来临的时候,他炉子口的四周还摆放着一圈没有卖完的烤红薯。我们有谁站在他的角度去考虑一下?我们的兄弟站在灰红的路灯下面,那一刻,他一准是用乞求的目光看着过往的行人来光雇他。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仍然留在炉子上的烤红薯使他满腹的愁肠,他甚至有些胆怯地看着那些从他身边川流不息的车流,在这种境遇里,他精神的高贵从何而言呢?
年轻的时候,我曾经为生活而奔波。一个秋雨如注的夜晚,我拉货的人力车就停在公路边,我身下铺着身上盖着同一块塑料布,躺在人力车下面,没有人知道我的饥饿;在寒冷的冬夜里,我躺在人力车上单薄的被子里,任由我的小毛驴顺着公路拉着我往前走,没有人知道我的寒冷;在寒风里,我运货的人力车车胎没气了,我要把车支起来,然后把车胎扒下来,拿到公路边的跑沟里就着火盆补胎,我身上浸满了汗水的衣服开始渐渐变凉,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我所承受的苦难;在我寄人篱下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内心的自卑;在我浑身长满了黄水疮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的伤痛……所以,我深深理解我站在街边卖烤红薯的兄弟,在本质上,我们有着相通的血缘,就像从梦中醒来的格里高尔发现自己变成了大甲虫一样,我们卖烤红薯的兄弟同样被残酷的现实生活所污辱,并丧失了做为一个人获得尊严的勇气。所以,我们应该深深地懂得,物质是获取精神高贵的基础。然而,一个人能成为精神贵族,在拥有了赖以生存的物质之后,还需要用一生的时光来历练。
庄子讲过一个这样的故事:清晨的菌类不会懂得什么是晦朔,寒蝉也不会懂得什么是春秋,这就是短寿。楚国南边有叫冥灵的大龟,它把五百年当作春,把五百年当作秋;上古有叫大椿的古树,它把八千年当作春,把八千年当作秋,这就是长寿。“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 朝菌和寒蝉叫做小年。灵龟和椿树叫做“大年”,“小年”是不会了解“大年”的。世人都说彭祖活了八百岁,是人间最长寿的了。彭祖对于灵龟和椿树来说,不也是“小年”吗?世人把彭祖认为是长寿,不就是“小年”的悲哀吗?我们还可以这样理解这个故事的寓意:人在不同的境遇里,心中的理想是不同的。我们精神成长的历史,也是有阶段性的。
我的老家是淮阳县,我幼年居住的那个名叫新站的镇子由于靠近颍河,一个人只有半亩耕地,由于那个时候的农业生产落后,我们在一年当中就有半年缺少口粮。所以,我对饥饿有关独特的感受,对于吃,也有着特殊的经历。我父亲在1964年的“四清运动”中,因为所谓的经济问题被判了三年徒刑,对于我们家来说,那是雪上加霜。我母亲只好带领我们兄妹在夜间给供销社推麦面,因为白天要到生产队里劳动,去挣工分,所以只有在夜间推石磨,来换取麦麸充饥。一天夜里,母亲把我们兄妹从睡梦里叫醒,让我们吃饭。那顿晚饭母亲给我们做的是好面叶,淡的,可是没想到的是,我们竟然在碗底下捞到一块红薯。那时红薯刚下来,鲜物。记忆里,那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一顿饭。后来我才知道,世界上有无数种比这好吃的美食,可是我压根就不知道。有一年的春季,我拉人力车运货往漯河去,在路上,我看到两个城里的青年,他们一人骑一辆自行车,脚上各自穿着一双雪白的球鞋,穿着天蓝色的确良布做成的裤子。我真的羡慕他们,那一刻,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像他们一样穿着雪白的球鞋,穿上天蓝色的的确良布做成的裤子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行走。可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比白球鞋更好的鞋,还有比的确良更好的布料,我就像庄子说的朝菌一样,我不知道世上有日月,我就像庄子说的寒蝉一样,不知道世上还有春秋。庄子所处的时代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发达的科学,如果那个时候有今天对宇宙的认识,他一定会说我们世间的一切对于宇宙都是这样的渺小,对于动辄上亿年的地质,对于茫茫为我们所不知的宇宙,我们人类不就是朝菌和寒蝉吗?
是的,在我们所处的社会,有人可以一夜暴富。可是我们也要明白,如果要培养一个贵族,是需要一个家族几代人的努力。法国大革命时期,路易十六的王后玛丽·安托瓦奈特在走上断头台的时候,不小心踩住了刽子手的脚,王后立刻停下来习惯性地向刽子手轻声道歉:“对不起,您知道,我不是故意的。”即便是即将到来的死亡,也无法遮盖一个人的高贵。
1919年西尔维娅·比奇从美国来到巴黎,开办了著名的只出售英语著作的莎士比亚书屋。1920年7月,38岁的乔伊斯和他的家人来到了巴黎并结识了比他小五岁的比奇。当比奇读过乔伊斯被美国新闻当局查封的正在纽约《小评论》连载的《尤利西斯》后,决定以书店的名义出版这部著作,在后来的日子,她致力于《尤利西斯》的出版,为了发行,包括后来成为了英国首相的邱吉尔都成了她征订的用户。她本计划用《尤利西斯》的出版来庆祝乔伊斯的40大寿的贺礼,可是由于种种原因,这本书延误出版,但是为了乔伊斯的寿辰,她特意请印刷厂印制了两本《尤利西斯》,当乔伊斯看到样书时,感动得满眼泪花。
《尤利西斯》从初版到1930年,一共印制了11版,这使乔伊斯一下子成为了巴黎乃至整个欧洲的文学名人。尽管后来比奇被乔伊斯以及家人在《尤利西斯》的发行上产生了误解,使莎士比亚书店遭受到了经济损失,但是,在1929年当《芬尼根的守灵》连载遭到非议时,比奇仍然邀请了十多位作家给这部作品召开评论会,并把作家们的发言结集出版,随后,又帮助乔伊斯出版了这部小说的摘编版。
哈里特·肖·韦弗年长乔伊斯六岁,这位英国女性不但从父母那里继承了一大笔资产,而且受过良好教育,青年时她阅读过大量书籍,成年后从事妇女平等权力的斗争。韦弗通过作家庞德认识了乔伊斯,并在自己主编的《唯我主义者》的刊物上连乔伊斯的《青年艺术家的画像》,还自己出资刊印了这部小说。当她获知乔伊斯生活困难时,从1917年开始就通过庞德给乔伊斯提供资助,并要庞德不得透露自己的姓名,仅在1930年以前,韦弗就向乔伊斯资助了2.3万英镑,大低相当于现今的七十万英镑。乔伊斯去世后,她不但支付了他的全部丧葬引用,而且帮助出版《乔伊斯书信集》,自愿做乔伊斯的文学代理人。
应该说,比奇和韦弗都是具有高贵精神气质的女性,由于她们的无私与慷慨,我们人类才得以认识到乔伊斯这样伟大的作家。物质是基础,但这并不意味着一个人有了丰富的物质就可以拥有高贵的精神气质。从1912到1936的24年中,鲁迅的收入总数目为12万四千四百元左右,这些包括薪水、讲课费、稿费和版税的收入约等于今天的人民币430万元左右,平均每年18万人民币 ;当下年年都有作家排行榜,而那些每年都有上千万稿费收入的作家们,未必就有鲁迅先生的骨头硬。《史记·陈涉世家》里讲过一个这样的故事:陈涉年轻时,曾经和别人一起被雇佣耕作。一次他停止耕作走到田埂上,感慨恼恨了很久,说:如果将来富贵了,彼此不要相互忘记。一块受雇佣的伙伴笑着应声说:你是受雇替人耕作的农夫,怎么会富贵呢?陈涉叹息说:“唉,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我们也可以把这故事用在人类的精神境界上。精神境界低的人,是不能够理解精神境界高尚的人的行为的。
当我们贫穷的时候,我们渴望财富;当我们拥有了财富之后,才发现只有财富并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人生的最高境界,是在拥有了财富之后,还要做一个精神高贵的人,要成为一人精神高贵的人,那么你的一生就要不断地修养。
一个人的修养,是要依靠大量的阅读来完成的。所以,阅读对于我们来说就变得十分重要。然而,这个时代的阅读十分的功利,读者大多都选择和自己职业有关的书籍,把别的书籍都看作没用的闲书。因此,闲书就可读可不读。不错,对于被物质化的人们来说,读闲书确实无用。可是我们应该明白,正是读闲书毫无用处,它才是一件大事,我们阅读,正是因为它无用。这就是道家的最高境界,无为而为,道法自然。从1163年到1345年,法国人用了180多年来建造巴黎圣母院;从1386年到1897年,意大利人用了511年来建造米兰大教堂;从1248年到1880年,德国人用了六个多世纪来建造科隆大教堂,这就是人类对精神没有功利的阅读。如果一个亿万富翁他只拥有金钱,那么他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庸俗的穷人。是的,一个人获得物质是不那么容易,但是一个人要成为精神贵族,成为一个气质高贵的人,那需要像建造巴黎圣母院、建造米兰大教堂、建造科隆大教堂一样漫长的修养过程。
——选自《鸟与梦飞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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