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至,当四处走走为妙
胡竹峰,一九八四年生于安徽岳西,现居合肥。迄今为止,在台湾与大陆地区出版有《空杯集》《墨团花册:胡竹峰散文自选集》《衣饭书》《豆绿与美人霁》《旧味:中国古代饮食小札》《不知味集》《民国的腔调》《闲饮茶》等散文随笔集。
行迹
文 | 胡竹峰
杜甫草堂
降落成都的时候,飞机颠得厉害,仿佛诗人的命运。诗人的命运总是颠沛流离。颠沛流离是诗歌的底色,姑妄言之。诗穷而后工,并不见得。我没钱之际,并没得出半句好诗,倒是得出一身傲骨。
打车去杜甫草堂,司机绕个大弯。去看诗人,绕绕也好,这才是商家本色。这年头,本色是稀罕物。行人不多,真是难得;游人不少,真是难得。大家都来陪诗人过中秋。
买门票时,心说六十块钱,不算便宜。杜甫草堂的理想状态,在我看来,白天是园林式博物馆、艺术馆,晚上是私房菜馆、酒吧、茶楼集聚地。吹拉弹唱,吃吃喝喝,诗人,散文家,小说家一律半价,新闻人、出版商八折,儿童文学家免进,“少儿不宜”,报告文学家免进,此处无须“报告”,禁止大声喧哗。
杜甫写过一些关于中秋的诗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嫌其大白话,不喜欢,一首《月夜》经常揣摩把玩: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我不喜欢李白,他是天才,不是人,几乎不带人情味。“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这样的句子他就写不出。如果说李白是小孩,杜甫则是家长。少年时偏爱李白,现在只爱杜甫。杜甫很多方面更像个老实本分的读书人,读他的诗文,像极了与敦厚朴素的老朋友对晤。
杜甫草堂里的植被很好,旧建筑与苍绿搭配,入眼舒服,仿佛古装少年。旧建筑像古装,苍绿像少年。古装少年好看,古装老者暮气沉沉,一脸酱色。当然,这是我的偏见,有朋友就认为老人穿上古装才熨帖,才端正。
初秋的成都,一个人走在杜甫草堂苍郁的暮色里。据说前几天还热得很,今天刚好下雨,气息清爽了起来。林荫道上隐隐约约出没着幽凉,游离似线装书里的蠹鱼。
草堂草不多,树不少。站在杜家门口,门前大树一头绿叶。我说:在树下放张桌子,打打牌倒不错。即便什么不做,喝喝茶,晒晒太阳,吹吹风,站在那里,也是好的。
杜甫家的房子,我很喜欢,泥墙中有草有竹,唐朝的房子差不多就是这样吧。虽说眼前的草堂是嘉庆年间的,古人的日常差不多都是那样。
站在杜甫书房门口,想入非非地认为此处真是宝地。站在杜甫家的厨房,脑子里又狐疑当年诗人会不会在灶下添柴生火呢。
杜甫的诗读过不少,棱角狰狞,一脸忧患。他在成都草堂几年来写下的作品,心境颇好,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我十来岁的时候,读到杜甫的诗,感觉像在亲戚家拜年。快二十年过去,每每读到杜甫的诗,还是感觉像在亲戚家拜年。杜甫的诗是土豆烧牛肉,解馋也充饥。杜甫的诗歌是庙堂式语言迷宫。
现在不大喜欢诗了。诗言志,早无志可言。无志青年,写诗做什么?无志青年,读诗做什么?杜甫也很多年没读了。
南部记
这几天合肥雾霾肆虐,让人生了逃离之心,逃向哪里?雾霾深似海,四顾心茫然。今天晚上想起秋天时候去的南部县,空气不错,就有搭乘一列火车南行的冲动了。
南部的名字很好,因为南部,让人觉得尊贵。古人视南为尊,宫殿和庙宇都朝向正南,帝王的座位都是朝南,当上皇帝是“南面称尊”。我老家乡下,有句俗话叫“坐北朝南屋,享尽天下人间福。”这人间福是清福,坐北朝南的房子,冬暖夏凉。夏天有清凉之趣,冬天得负暄之乐。
南部,现在是我的记忆之城与想象之城了。上次和一帮副刊编辑同行在那里开会,东走西顾,吃吃喝喝,眺望着桂花漂香的大路。可惜我不喝酒,若不然花香的南部记忆里还有酒香的片段。
南部是缠绵的,缠绵中又有热烈。不知道是不是桂花之香的缘故,夜访“桂花博览园”之际,竟然有了写诗的冲动——我觉得那些桂花之香应该围绕着纶巾羽扇的诗人。边走边看,因为夜行,看也看不出什么。看花不如闻花,闻比看格调高,就这样很好。桂花香得富贵香得内敛,我觉得应该穿一身长袍马褂才对得起这暗夜里的锦绣之香。
桂花之香应该是锦绣的,恰恰古时蜀地之锦出名,一时间让人心生怀古。我好怀古,因为近视,古总也怀得不远,每每是在晚清民国徘徊。这一次在南部,一下子起了怀唐宋之古,怀上古之古。唐宋之古与上古之古都是因为禹迹山。
禹迹山上有禹迹,禹迹青山不老松。禹迹不知何处去,大佛依旧笑春风。
禹迹山因大禹治水留下足迹而名,大禹胜迹至今犹存。大禹的身影早已经走远了,远成了天边鸿雁一声依稀可辨的鸣叫。“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差不多就是这样。空山找不到大禹的踪迹了,大禹的传说却声声在耳。
在禹迹山看看树绿,听听松涛。如果说大禹是久远的记忆,禹迹山上刻凿于唐末的大佛,却是真实的存在。石刻圆雕之佛立在那里,仪态端庄,有唐朝盛世神韵。
我见过一些唐朝的佛像。唐朝佛像群的代表应该是龙门石窟吧。龙门石窟的佛像和云冈石窟的佛像差别很大。我看禹迹山的佛像接近唐朝的感觉——面相饱满,大耳下垂,神采稳重而又不失慈祥。
大佛的后面石崖有一条古堡秘道。
禹迹山寨是四川境内至今保存规模最大和最完整的古代军事防御工事体系。山是一座堡,山之堡。堡是一座山,堡之山。
历史需要细节,历史才会动人。历史需要遗迹,历史才摆脱传说的阴影。
禹迹山寨的古堡密道像一本唐人的碑帖,漫漶却让我实实在在嗅到了旧时气息,或者说看见了旧时月色。旧时月色下兵戈铁马静悄悄。
小时候读唐诗,读到“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时,才喜欢上边疆诗的。躬身在禹迹山的古石道中,一下子勾起了我唐诗的气味,秦时明月呵,汉时关呵,欲罢不能了。尽管当地人告诉我,这些石窟开凿于清朝嘉庆年间,我感觉来了,思绪一下子就跳到了秦汉的天空,止也止不住。
很奇怪,在禹迹山游玩的时候,心里有看唐朝风色的感觉,或许因为大佛的缘故。大佛身上的唐朝气息让一座山都弥漫了唐朝气息。
唐朝气息是一种怎样的气息呢?大气、磅礴、雍容、华丽、端庄,都有一些。欧阳询的小楷,褚遂良的行书,颜筋柳骨,画圣的吴带当风,都是唐朝的气息。
唐朝气息,我也说不清。
在禹迹山我又分明遇上了。可惜那天太匆忙,没得好好看看。
我去过南部,那是四川南充市辖的一个县。今天晚上想起来了。想起南部——身在北方,格外想念南方。南方绿色葱郁,让我有南行的冲动。
太平山房
太平山房的名字,一看到就暗暗叫好。太平山房四个字,视觉上比听觉上好。念在嘴里的太平山房,我并不喜欢。太平山房四个字,如果是木刻宋体,印在棉纸上,更好。我在太平山房看见晚清木刻书籍的照片,“太平山房”四个字安安妥妥,有令人怀想的旧气。有些旧气令人生厌,有些旧气令人生念——太平山房让我生念。
太平山房的建筑,比想象的要大要深,镌于村头,仿佛一巨幅工笔。
一个老叟的工笔画比水墨画更让人敬畏。
太平山房白墙黛瓦,两侧的马头墙飞檐翘立,门坊顶高约十米,正门镶嵌在五层四脚的牌坊正中,第一道门楣是砖雕双龙戏珠,第二道门楣是砖雕八仙图,八仙之上是楷书“积善流芳”石匾,再往上是块鲤鱼跳龙门浮雕。石匾和浮雕上下各有一条人物壁画映带,两侧刻有凤落宝地、麟吐玉书字样,花砖镶边。
江南的雨不大,却铺天盖地,太平山房这个词语恰恰也是潮湿温润带悠远之气。上午十点左右,太平山房附近绿树遍野,不知名的野鸟四处觅食。在大片大片的绿色蔓延中,太平山房的灰与白,隐逸在淡淡江南烟雨中。在水汽的笼罩下,雨丝打在伞面的声音使周围变得出奇宁静。
这一回来青阳,是给一个征文做评委。评委是假,品味是真。最近一个月呆在合肥,趁机出城看看江南的绿色,不亦快哉。江南的绿色仿佛大胖妇人,我老家岳西的绿色像清瘦丫鬟。江南的绿,野心勃勃,美得不可方物。岳西的绿,轻轻浅浅,像李清照的词,未必贴切,差不多是胡适的新诗吧。
这次在江南,随身带来两本书,一本启功的《论书绝句》,一本赵焰和张扬合写的《徽州老建筑》。
青阳的朋友带我看了很多老建筑,基本都是徽派风格。大概因为我是文人的缘故吧,他们带我看这一座古代的学堂。老房子的气息很奇怪,衰败中犹存勃勃生机。太平山房又保存得完好,边走边看,心里觉得壮美。
太平山房内部为抬梁式结构,圆柱顶梁而立,月梁纵横飞架,彩绘画枋穿插其间,柱础有鼓镜式、素复盆式、青脚式。石墙上有精雕细刻的繁花异卉珍禽图案,梁架间有制作雅秀的轩蓬顶。
一边看太平山房,一边对照《徽州老建筑》中的文字,有“云销雨霁,彩彻区明”之感。王勃《滕王阁序》说:云销雨霁,彩彻区明;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几行文字深得高远之旨。太平山房的建筑风格,差不多也得“高远”二字法诀。
我们进入后堂,走过狭窄的楼梯,推窗看雨,远山近瓦,入眼分明“屋漏痕”。
太平山房有些建筑细节仿佛“锥划沙”,有些建筑细节仿佛“折钗股”。我说太平山房是老叟的工笔,上楼之际,脑海中却浮现出:
披麻皴、乱麻皴、芝麻皴、斧劈皴、卷云皴、雨点皴、弹涡皴、荷叶皴、骷髅皴、鬼皮皴、矾头皴、解索皴、牛毛皴、马牙皴、豆瓣皴、刺梨皴、破网皴、折带皴、金碧皴、晴翠皴、直擦皴、横扫皴、没骨皴、乱柴皴。
太平山房建于明清之际,具体哪一年,不清楚。碑文载,太平山房始为陈氏公堂,后进系明建筑,前二进建于清初。乾隆三十六年,改作学馆,以方便邻近诸郡生童赴金陵乡试途宿,兼作义塾。
太平山房位于青阳县所村。所村,家家锁门。不是所村,也家家锁门——背井离乡,去城里了。
乐诚寺
寺建在两个镇子中间,大殿在黄尾镇,斋堂在头陀镇。佛门尚黄,中道了义,离于空有,究竟彻底。头陀出自梵语,原为抖擞浣洗烦恼之意。寺里主持常怀断指供佛,不论寒暑皆赤脚走路,人称赤脚大仙,积半生心力,垂垂老矣,终建得庙宇数栋。
常怀貌古,一脸和尚气象,笑起来嘴角翘起,牙白且整齐,像古画里的僧人。常怀的名字真好,抱元守一,常怀佛心,又谦虚又熨帖。
寺全名乐诚禅寺,乡人省事,皆称乐诚寺。仁者乐山,知者乐水。乐诚寺傍有山有水。山是好山,绿得好,水是好水,绿得好。山之绿苍而茫,生得雄浑,像胖尊者。水之绿清而翠,山溪潺湲,是尊者腰间的玉带。进山时,山绿让身为之一轻,山风清爽。复行至寺旁涤面,水无一丝渣滓,顺手而下,指腕一片沁凉。
二〇一五年六月的最后一天,自合肥城去岳西县黄尾镇,住在绿水雅阁农家小楼。一夜河水声不绝,人倦极,无梦无话亦无事至天明。七月一日下午,友人带我访乐诚寺,天青云白,晚霞镶在翘起的屋檐上,静穆如佛光。久居城市,不见此景致十几年了,同行者皆痴矣。常怀师父说我等好福气,我也觉得福气。
晚饭在斋堂用餐,豆腐茄子青椒木耳黄瓜,素得清爽,极可口。连吃两碗饭,又吃了一块锅巴,方才放下筷子。
饭后出寺在山间步行几里地,汗湿夏衫。入寺时常怀师父请我喝茶。容易失眠,向来不敢在夜间饮茶,馋此山之茶,馋此山之水,喝了两杯,通体舒泰。回客房休息时,但觉夜气沁人,月极圆,天极青,四周阒然,偶有虫豸声入耳。
临睡时,心想,这是第一次住在庙里呢,忆及李白《夜宿山寺》一诗: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陪我宿眠乐诚寺的,有三个人,隐其名,是日暑热尽褪。第二天早饭后,常怀师父给我们念了一遍《大悲咒》。
夜航船记
晚饭后散步,穿街走巷,夜气清爽,正所谓江南气息。江南气息究竟是什么气息,湿润、柔软、清丽,我也说不好,到江南看看就知道了。
友人约夜航船。自住处右行,不多时,见到灯下河岸边泊了几只乌篷的航船。弯腰上船,一舟两座,一座仅容二客,舱极窄,人莫能纵身。船夫在尾摇橹,橹声滋滋,如猫爪挠门。
摇行水上,左右皆人家。阳台上晒着男人的衣服,女人的衣服,老人的衣服,小孩的衣服,偶而还有拖把悬在那里,孤零零的。雾气迎面而来,人影朦胧夜色水气中,对坐难辨男女高矮胖瘦。
岸边石坝上装有饰灯,其光映入河底。流水空明,船行过,一眼碎影斑驳。以手探水,如抚丝绸,船兀自摇头晃尾施然前行,水从指缝滑过,仿佛鱼戏莲茎。
尘音入耳,真切隐约,认真听时,船又走过了。爽然若有所失。
复前行,不知行迹何处。过了一座桥,又过了一座桥,连过三桥。三笑留情,三桥亦留情,闲情也。
是夜无月色,无松风,无鹤影,无梅兰,无丝竹,无管弦,但有闲人几个。
选自《向度》十号刊“ 朝花夕拾·胡竹峰随笔专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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