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英聊金庸：《射雕英雄传》中的兄弟情义

高英聊金庸（30）：《射雕英雄传》中的兄弟情义

文/高英

在古代没有法治以武力解决争端的社会（金庸语），武林中人最看重的江湖义气之中，有一种叫兄弟情义。这兄弟，或是异姓结拜，或是同门学艺，并非骨肉同胞。

在金庸小说《射雕英雄传》中，首先写的是郭啸天和杨铁心这两个异姓兄弟的深厚情谊。郭啸天的先人是梁山好汉郭盛，杨铁心则为岳飞麾下名将杨再兴的后人，因金人入侵，同为山东人的他们流落南方，义结金兰，在嘉兴牛家村比邻而居，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日常郭杨二人以“耕种打猎为生，闲来习练兵器拳脚”，有时去村头曲三的小酒店对饮，有时互邀着到自家吃饭。两人都家有贤妻，郭啸天的妻子容貌粗陋，杨铁心的妻子貌美如花，两家一向交好，素无嫌隙。郭啸天和杨铁心能够隐居江南一隅，过着温饱自足的生活，还有异姓兄弟相伴，算得上是战乱年代中的万幸。

单从两家日久为邻，亲如一家，素无是非纠葛产生来看，郭啸天和杨铁心肯定是正直清白的好汉无疑。作为忠良之后，两人志同道合，侠义爱国，深怀忧国忧民之心，这从他们请说书人吃酒时，谈论起朝廷的混账事便义愤填膺的表现中可以看出来。

郭啸天和杨铁心之间情同手足。有一天晚上他俩出去打猎，巧遇因盗窃皇宫珠宝正被追捕的曲三，曲三实为桃花岛主黄药师的弃徒曲灵风。两人目睹了曲三杀死官兵的全过程，被曲三发现后不得不站出来，紧握猎叉呈防卫姿态，“杨铁心向郭啸天手中猎叉瞧了一眼，随即踏上两步。曲三微笑道：‘杨兄，你使杨家枪法，这猎叉还将就用得。你义兄使的是一对短戟，兵刃可太不就手了，因此你挡在他身前。好好，有义气！’”，曲三道破了杨铁心的心事之语，说明了郭杨两人之间情深义重。

郭杨二人在做人方面做人都有底线和原则，并且处得久了，颇为默契。当他们帮曲三掩埋了尸体，不得不接受曲三强行赠与的金壶、金杯以后，“郭杨二人回到家中，将两件金器深深埋入后院地下，对自己妻室也不吐露半句”不说，而且“便只两人相对之时，也决不提及此事”。当然，他们一直没有动这两件金器，更绝无全部占为己有之意。这一点，足以胜过天下无数经不起物质利益诱惑的亲兄弟。

因“两人都生性好客”，于是有了《风雪惊变》一章中郭杨二人主动招呼路过的丘处机进屋喝酒解寒气的事情发生。山东自古有好客之风，是以山东人少有排外思想，对外地人常存友善之意，郭杨二人的好客举动自是彰显了山东人待人接物惯有的豪爽热情，尽管他们已离开了山东。可惜这一盛情让因杀了汉奸王道乾正被官方缉拿的丘处机顿生疑虑，误把两人当成了敌人。好在终于冰释前嫌，丘处机与他们畅饮一番，为两家尚未出世的孩子取好了“郭靖”、“杨康”两个名字，并把随身带的两把匕首作为礼物赠送。

后来，因杨铁心的妻子过于仁慈，救了明知是敌人的金国六王爷完颜洪烈，完颜洪烈为了占有秀色可餐的包惜弱，设毒计以莫须有的罪名让宋朝走狗抓捕郭啸天和杨铁心。面对从天而降的大祸，郭杨二人共同抗敌，试图保护着妻子们冲出重围能够逃脱。在这样的危急时刻，郭啸天和杨铁心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兄弟情义。

先是勇猛的郭啸天抢到了一匹马，把妻子包惜弱抱上马背后，“杨铁心纵马奔到了李萍身旁，叫道：‘大嫂，快上马！’说着一跃下马。李萍急道：‘使不得。’杨铁心哪里理她，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放上马背。义兄弟两人跟在马后，且战且走，落荒而逃。”杨铁心本可以在夺马后带着妻子包惜弱迅速逃生，却把自己乘马逃走的机会让给了李萍，而李萍见他让马则急道“使不得”，危急时刻，两家人先人后己的胸怀以及可共生死的情义顿现。

因官兵势大，郭啸天明白“凭我兄弟二人，逃命不难，但前后有敌，妻子是无论如何救不出了”，因此决定“与其白白在这里送命，不如上临安府分辩去”，于是叫着杨铁心放下武器，“杨铁心一呆，拖抢回来”，这说明义兄弟二人之间充满信任，对对方的话不存疑虑。郭啸天为兄，杨铁心在不明就里时选择了服从。

杨铁心虽能服从义兄的话，却不能对来捉他们的官兵服气，与沉着冷静的郭啸天不同，性情刚烈的杨铁心颇具“士可杀不可辱”的傲气，当带队的军官段天德看不下他那宁死不屈的模样，对他殴打辱骂之时，“杨铁心毫不退避，圆睁双眼”，还用唾沫啐了段天德的脸，段天德立即就要杀了杨铁心，貌似示弱的郭啸天“见义弟性命危殆，忽地纵起”，虽然救了杨铁心，自己却被段天德砍死。

杨铁心和郭啸天“情逾骨肉，见他惨死，满腔悲愤，脑海中一闪，便想到了两人结义时的那句誓言：‘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抬头四望，自己妻子和郭大嫂在混乱中已不知去向。他大声叫道：‘大哥，我去给你报仇！’挺矛向官兵队里冲去。”这时候，杨铁心既没有想到凭借自己的凶猛赶紧逃命，又没有想到先去寻找自己的妻子，而是要为因救自己而丧生的义兄报仇，后来他遇见了自己的妻子包惜弱，却为救义嫂李萍而狠心离开了妻子，之后包惜弱落入官兵之手又被完颜洪烈成功骗娶。面临“情”与“义”的两难境地，杨铁心毅然选择了义，这才抛妻而去救嫂，和郭啸天的舍生取义一样带给人心灵的震撼。

如果说，在太平日子中郭杨两家人不但久处不厌，而且日常交好、素无嫌隙，甚为难得，已经充分体现了郭啸天与杨铁心之间的结义兄弟情谊何其深厚，而在遭遇官兵围剿的大难临头之际，他们彰显的却是可昭日月的结义兄弟情义，那就是同生死共患难，达到了结拜之情的最高境界。应该说，“义”是“谊”的升华。

从杨铁心身上我们看到了什么是“先人后己”，从郭啸天身上我们读懂了什么叫“舍己为人”，归根结底，两人都宁愿舍生取义。郭啸天为救杨铁心而死，十八年后，杨铁心为不连累他人而选择自杀，都是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舍生取义”的内涵。两人虽然没能做到同年同月同日死，但是他们都选择了以身殉义作为人生结局。对比那些为了一己之私不择手段甚至骨肉相残的人，郭杨二人的兄弟情义足以感天动地。

除了郭啸天和杨铁心这对结义兄弟，在《射雕英雄传》一书中，江南七怪之间的兄弟情义毫不逊色。尽管七怪中年龄最小的韩小莹是个女侠，然而经常与江湖好汉相处的她就像《水浒传》中的女英雄一样，必然要去女性化，方能与好汉们平起平坐，因此她和其他六怪的感情亦可归为兄弟情义。

正所谓危难关头见真情。江南七怪素以行侠仗义的名声威震江湖，七人不但同进退而且共生死。在蒙古大漠，当作为大哥的柯镇恶确认遭遇到黑风双煞夫妻后，立即说：“各位兄弟，大家快上马，向南急驰，千万不可再回来。驰出一千里后等我十天，我第十天上不到，就不必再等了。”韩小莹和韩宝驹着急地反对，张阿生却说：“江南七怪打不过人家，留下七条性命也就是了，哪有逃生之理？”此话直接表明了江南七怪日常同生共死的决心，之后在与陈玄风的打斗中，张阿生为救韩小莹而死，同样是舍生取义。

情同手足的江南七怪一向义气为重，张阿生死后，其余六人仍旧当他活着一样，平日仍以“江南七怪”自称。后来六怪仗义去桃花岛化解黄药师与全真教被人挑拨起来的矛盾，为杨康、欧阳锋等人所害，只有被故意放走的盲人柯镇恶活了下来。小说中所塑造的江南七怪，既弘扬了武林侠义精神，又颂扬了同生共死的结义兄弟情义，令人难以忘记。

与郭啸天、杨铁心或江南七怪的义结金兰不同，一样可以同生死共患难的全真七子属于同门师兄弟（全真七子中也有个女侠即清静散人孙不二），他们之间虽然在侠义方面无可挑剔，但是在日常相处中则不如郭杨二人或江南七怪那样志同道合、心心相通，例如马钰和王处一一直都看不惯丘处机的争强好胜。毕竟，义结金兰的人是因为声气相投才会结为兄弟，而同门师兄弟缺少这样一个缔约前提。

可叹的是，因志同道合或性情相投而义结金兰且能够同生共死的人并不多见，如爱情一样可遇不可求。即使如郭啸天和杨铁心那样的结义兄弟，也无法让自己的后人继续维系住如此双向互予的兄弟情义，他们的儿子郭靖和杨康虽然奉先人之命结拜成了兄弟，却只有郭靖把这个关系当真，视杨康为兄弟；杨康却一直存有杀害郭靖之意，在杨康心中，至高无上的不是什么兄弟情义，而是与荣华富贵相关的自身利益。这种非大团圆的关系描写，既打破了读者的预期，又符合现实常理，让人遗憾，令人叹息，却又不得不承认义结金兰后能够共生死的兄弟情义随着社会的发展，只会越来越稀缺。

如今，封建社会里的结拜之风已然淡去，但仍有人在模仿古人义结金兰的交友模式，只不过现在的人结拜为兄弟或姐妹，已经不必用“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誓言来约束彼此，当事人能终生赤诚相待就相当不错了，生死之事无需谈起。不过，无论社会怎么发展，如郭杨二人或江南七怪那样可以同生共死的兄弟情义，都令人神往不已。毕竟，这个世界上，最为难能可贵的就是真情义。

高英于2019年3月21日上午写成初稿，3月27日上午完成修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