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柳条编
父亲的柳条编
父亲去世那年我29岁,正值青年。大概是和父亲相处太短的原因,每每回忆总能想起母亲的种种,而父亲在我心中始终是一介书生模样。因为从我记事起,家里田里的重体力劳动总是两位哥哥冲锋在前,父亲的角色大致和我差不多,就是打打下手敲敲边鼓。可不知怎么的,最近的自己仿佛失忆之人被医治初愈,眼前总是清晰地浮现有关父亲的形象。
这一次出现的父亲形象,除了书生的儒雅,似乎还多了一双灵巧的手。不由得让我记起年幼时,父亲在家中手编柳条筐、柳条柜、柳条囤的画面来。
那一年的春上,柳树发芽时节,父亲见天去到沟里小溪边或是黄河沿岸,砍下许多细细软软的柳条,一捆捆地扎好背回家里。先用小刀在柳条上隔一小段切一个小口,手不停地揉搓切过小口的中间一段,待柳条的皮有所松动后,就把柳枝的皮褪下来。如果褪下的皮是完好的,父亲便轻轻地在头上再削一刀,给我做一把柳哨。大多时候,父亲是不这么麻烦的,只是用镰刀把柳皮轻轻刮掉,露出里面白白嫩嫩的柳条芯来。
待柳条芯积攒到够编一件器物时,父亲就在当院坐下,左手边放着剪刀、镰刀、麻绳之类的工具材料,右手边就是去皮后的柳条。只见那一根根粗细匀称的柳条,到了父亲的手上变得特别温顺服帖,它们在父亲的手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摇摆着,跃动着。
记起一幅画面,是父亲在编他的柳条筐——
起先是横放一根根柳条,再垂直放置同等数量的柳条,紧接着是让横竖方向柳条结成一个个十字结。不一会儿,一个圆圆的筐底就呈现出来,父亲再用手掌将周围尚未打结的柳条一一弯曲,将圆底紧贴在胸前。
下一个动作,是在圆圆的底座上插入类似“经线”的竖条,而且在直径线的两端,要准确留出后期插筐子“提手”用的竖向洞孔位置来。这时,编好的筐子底部是朝向父亲怀里,所有的“经线”是垂直于底圆一根根伸向前方的。因为没到收拢时候,这些长短不一的“经线”犹如一条条飞出洞口的“银蛇”,随着父亲手的转动,一条条“银蛇”便依次飞上落下。
我知道那根本不是蛇,而是父亲在转动柳条筐,从筐底到顶部插“纬线”。这个插“纬线”也有讲究,首先是要用劲把每一圈的柳条压紧捋平,其次柳条之间的接茬位置也要错开。待编到大约三分之一筐的高度时,要适时将“提手”插入直径线的两端。此时一只筐子的雏形就出来了,再继续一圈圈地编下去,最后在提手的弧形处收口,修剪全身裸露的“毛刺”,一只非常实用的筐子就在父亲的手中诞生了。
实话说,父亲编的柳条筐虽然可用,但比起从供销社买来的竹篾编的“筐”来,它既不好看,拎起来也沉好多,唯一的好处是父亲编的“筐子”不花钱。
也是同一年春上,父亲如法炮制,给家中添置了放衣物用的“柜子”,用来装小麦玉米等颗粒类粮食的囤子等。柜子是长方形的,粮囤则是圆形,不同于编筐,父亲的“柜子”“粮囤”在编出雏形后,要用很细的泥巴在盛物的一面裱糊一层,确保里面的光滑。其上分别加了盖子(防老鼠用),盖子也是父亲用柳条编制的长方形和圆形的盘状,两面铺上薄薄一层泥皮。
在父亲一个春天的柳编完成后,家中增加了大大小小的篮子、筐子、柜子、粮囤不下七八件。除了篮子和筐子没有固定位置外,其余的柜子和粮囤都整整齐齐摆在了居住的窑洞里,成为窑洞里的一道风景。最初放它们就位时,我还很淘气地跳进“柜子”“囤子”里玩起捉迷藏。
后来每有邻居来家,都惊奇这些“庞然大物”是干什么用的,当得知其用途后,都为父亲的巧手和别出心裁竖大拇指。尤其是父亲在足有一人高的粮囤下部留出用于粮食流动的出口,更是让人拍案叫绝。听大人们夸奖父亲的用词,现在想来大意是:没成想这一双写字的手,还可以编筐。
写了父亲的柳条编,同时又联想起父亲在家“搓麻绳”的情景:父亲站直身子,脚地下是一团生麻坯,拉起麻坯端头缠在一个线坠上,然后吊起线坠让它转动起来;父亲用双手在上面向一个方向搓去,待线坠拖地,便将搓好的麻绳像麻花似的绕在线坠上。据说,用这种麻绳纳鞋底,比线绳纳的要结实得多。
想起这些遥远到近乎遗忘的往事,深感几十年来亏欠对父亲一分“理解”。本来父亲是有公职的,就他个人的前途而言,写写算算是最适合他的职业,然而就因为家中孩子多未成年缺少劳动力,才辞职回乡做起农民。他用并不强壮的身躯,不仅扛起养育我们兄妹的生活重担,而且教会我们如何持家,如何做人。如果说,母亲负责了我们衣食温饱的话,那么父亲则帮我们树立起自力更生、战胜贫穷的生存勇气,建立起独立处世的人格,形成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我感谢母亲的操劳和付出,更感恩父亲带给我充实丰沛的精神世界。
写于2020年11月30日。
作者:又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