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彭"七十二峰深处"这方印说起
相较于“琴罢倚松玩鹤”印的聚讼纷纭,“七十二峰深处"一印可称确凿文氏篆刻真品了,当然,它是象牙材质,所以肯定是文彭篆稿而由工匠南京李文甫或吴县鲍天成镌刻。
这些不是关注重点,我们单从艺术角度论一下。
是印抗战时出土,时为高络园藏,著录最早见于1939年《丁丑劫余印存》、1944年《乐只室印谱》,其后的篆刻类文章书稿多有引用转载,作为文氏印的代表作,极尽溢美之辞,尤其对其自然残破导致的印面效果叹为观止。
只要是略窥门径的篆刻爱好者评价这印蜕,那真堪称是无可指摘,美极妙极,值得顶礼膜拜的了。
这枚印的印面残损,可称是恰到好处,堪与古希腊雕塑之断臂维纳斯共论,正因为它的残缺,给了观者更多的想象空间,因此而增加了无尽艺术性,可以说逼格凭空高了几个等级,直达巅峰神品之位了。
曾有考古学者艺术家多事,为维纳斯补全断臂的,考据得倒也头头是道,但效果却差强人意,直如将精美绝伦的绝世佳作拉下了神坛,沦落为了纭纭庙宇群像中的普通庸庸一员,使人有一种"即便原作真是这样,我还是宁愿砸掉这臂膀看断臂维纳斯”的想法。
说回这"七十二峰深处"印。我们看印面可以知道,它的残损,是象牙材质年久开裂过甚,边缘碎屑脱落导致的。
沈野《印谈》中有“文国博刻石章完,必置于椟中,令童子尽日摇之;陈太学以石章旨地数次,待其剥落有古色,然后已。”之说,我们看文彭自用印,白文印自是秃圆无棱角符合此述的,但任它如何印角刓弊,并不曾出现有损印文以致妨碍辨识的。朱文印如"文彭之印"、“文寿承氏"诸印,几乎没有边框,同样文字无损,文字线条圆转多有粗细变化,明显也是文氏手镌石章又“置于椟中,令童子尽日摇之”的效果。而如“文彭"、“两京国子博士"等印,边框完整,线条利落,交待清爽,则应可认定为是文氏篆稿工匠镌刻之牙章,因为牙质较石硬韧,虽“置于椟中尽日摇之”仍不至有明显磨损故也。
以此推断,“七十二峰深处”即然是牙印,完工后应该也是边框完整几无残损的。一则牙章不易如石章一样秃刓,一则文彭当时的审美,并未达到以如此损及文字的残破为美的境界,文氏书画作品中常用之印,包括石章的刓角牙章的整饬,都得算是他对印章理想效果的真正追求。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此印出土,即已是现在残缺的状态了,而它入土之前,并不曾见有印蜕传世,我们若想考察它的全貌,也就只能凭理解想象补全修复之了。
明人李东阳有一印,文曰〝七十一峰深处〞,常见于其书迹上,应是真实不虚的,其形只比文氏“七十二峰深处"印稍扁长,而其字法章法,尽与文氏印皆相仿佛。考之史:文彭(公元1498年-1573年)李东阳(1447年7月21日-1516年8月17日)
当李东阳殁时,文彭十八岁,故李氏此印为文。彭所刊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再加上李氏乃当时文坛翘楚兼政界大佬,文章书法名满天下风行海内,文彭文翰世家,几无可能不得见李氏这印蜕的,所以这"七十二峰深处"印,虽然确定是文彭之作,也有了几分抄袭之嫌了,至少得算意临。(当然这不丢人,陈巨来"下里巴人″印,尽善尽美,比巴慰祖原印高出不知多少,可作一例)。
不讲原创版权,单说补阙还原,我们以此印为参照,想象文氏印的原状,应是足够可信的了。
惜乎哉,与补上了臂膀的维纳斯一样,整印的效果庸碌流俗,泯然于众了。
看这“修复″之后的印蜕,是不是大失所望?也生出"宁愿看残迹不愿认全貌”之叹吧?
发散一下思维,假如李东阳这枚"七十一峰深处"印也是牙质,也埋于地下几百年又出土,也如此开裂斑驳,我们会怎么评价呢?
文氏“两京国子博士″一印只见平平无奇的印蜕,假如其原印也经历如此风化残损,效果是否又会大为改观?
近来在视频中看到,鞠稚儒制几十公分见方大印,印面尽由数控机床刻出(当然印稿应是鞠氏手写又扫描),鞠氏再执钢凿铁锤,将印面一通磕砸,最终印蜕足以吸引人的即主要是这做残效果,此间神来之处,与文氏"七十二峰深处"印正相反,一由天意一由人为,一为被动一为主动。真可说是殊途同归了。
固然,古人之作经历过漫长岁月洗礼,增添了无尽韵味,但这是岁月的功劳,与作者到底有多少关系呢?
启功看了唐人书丹笔迹,与碑刻对比,发出了“透过刀锋看笔锋”、“半生师笔不师刀"之叹,我们对古代印章,是不是也要多琢磨一下孰是古人本意、孰是岁月磨蚀呢?
若仅是大略学习,倒也不必非弄清楚不可,管他古人还是造化,一股脑学个大略也就是了。但若是准备深入琢磨分析,就大有必要区分一下了,毕竟这是关系到作者立意定位、创作理念、甚至是审美层次的根本问题。如果在考察某人作品时,唯原作实物为准,而不顾作品因年久而致的刓弊残损,将作者本意与非作者追求的磨蚀残缺混为一谈,一些本是追求光洁整饬的作者就失去了特点,而专为追求岁月沧桑感以及刻意破残的作者也难以显出功劳,这无疑是一种滤镜式的异化,是无法得到真正客观合理的结论的。
由此对古人产生误读,这固然有其积极的方面,催发了模拟风化蚀残的审美追求。但我们也要对因此而产生的消极一面,比如排斥火气、燥气,唯残为美而鄙夷精整细腻,以残损后的状态为标准评价质疑保存的足够完好的古人作品。这就有刻舟求剑胶柱鼓瑟之嫌了。
想说什么呢?只是想,在面对被岁月侵蚀风化,已经面目全非,脱离了作者本意的残骸时,我们有没有必要做一个复原效果图放在一起,多讲讲二者各自的优劣得失呢?一个被时间改变得作者都难以认出的东西,还挂着作者名字,是非要让作者夺造化之妙,贪天之功为己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