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玕阁|岑桑:焚书记
父亲没有给我留下什么“余荫”,我只继承了他的一窝书。不过,这也是够我受用的了。我很早就发觉,人对物质的需要是不必太多的,很容易便可以满足;而精神上、心灵上的需要却很多很多,仿佛无穷无尽。我从父亲遗下的几大柜书中尝到了许多滋味,得到不少乐趣。我感谢它们。
共和国成立之初,在省城成了家,用两只小艇把大部分藏书运到城里。
小家庭一厅两房,书把四十平方米居住面积的将近一半占去了。十余年之后,书越聚越多,只好搭阁楼容纳它们。同住的丈母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不想我搬到骑楼底住宿,你就别再买书了!”
1966 年暑热天时,“文化大革命”以泥石流一般的声势铺天盖地而来,我被自己写的几本书所累,一夜之间,便成了十恶不赦的“牛鬼蛇神”。勇士们来扫“四旧”,一轮冲锋,把我家几乎所有的藏书都塞进了早已有所准备的十几个大麻包袋,由七八部三轮车运走了。临走时,群勇之首狠狠地对我威吓:“我们还要再来的,要是发现你还有匿藏不交的‘四旧’,哼,后果自负!”
勇土们百密尚有一疏,我的两箱放置在阁楼暗处的线装善本书,居然逃过了他们的金睛火眼。我为之高兴了不到三秒钟,便立即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惧所镇住了。我深信勇士们会再来(后来事实果真如此),那两箱书将会加重我的罪名,使我受更多的皮肉之苦。为了害怕难以想象的“后果”,我决定烧掉它们以灭“罪证”。已是三个稚子的父亲,是需要往深处想的。
烧书之举,在抄家的当晚进行。我把那两箱书搬进了湫隘的厨房,待家人全都睡下了,便把厨房的门窗紧闭,开始行动。真是难以叙述第一下撕书时的心情,我觉得自己亵渎了神圣,忤逆了先人,也辱没了自己。当我划着火柴点燃那第一束撕下来的书页时,那深重的犯罪感,叫我双手都发抖了。
烧书是不能操之过急的,只能逐几页撕下来,待火焰将要熄灭的时候将之重新点燃。我搬来小板凳,耐心地、适时地把一束束书页投进烧得滚烫烫的洋铁皮桶里。火光熊熊,使那狭小的厨房里本来已经够高的温度变得更加令人难受。烟灰在膨胀的空气中飞舞,呛着我的鼻孔,粘在我裸露的腹背,有的还扑进了眼睛。
我伤心地烧我的书,一本接着一本。对着那摇曳不定的火光,我透过朦胧的泪眼仿佛看见父亲那消瘦憔悴的颜容,他凝视着自己曾用红圆珠笔圈圈点点的书本,看它们在火焰中怎样逐一化为灰烬,深陷的双目现出哀伤的神色……
我哭了。先是泪流满脸,嘤嘤而泣,终于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小厨房门窗紧闭,外面谁也不知道厨房里有一个让烟灰迷糊了泪眼的人。
我边哭边烧我的书,每当洋铁皮桶里的灰烬积得差不多了,我便把它倾进厕槽,用水冲掉。有一次由于灰烬积得太多,淤塞了厕槽,我只好用手把厕槽挖通,才得以继续我那日后每逢想起都难免为之泫然的操作。
就这样,我在那由书页幻化成的火光中,在烟灰的飞舞中,在烤箱一般酷热的小厨房里度过了难忘的一夜,直到曙光初临的时分才完事。我长舒了一口气,推开临街的窗户,让蒸腾的热气散发出去,然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罪证”消灭了,我如释重负。可是当我看见那两个制作精致的木箱已变得空荡荡,沉重的犯罪感便又立即像铅块一般曳坠在心头。我后悔、内疚,责怪自己为什么慌张得不去选择另一本来并非不存在的余地,而偏偏要出此下策。然而,灰飞烟灭,一切都来不及了!
那两个木箱中的一个,后来改装成为我家那部老爷衣车的盖子,一直使用至今。每逢看见那个不伦不类的衣车盖子,心中便条件反射似地有被刺了一下的感觉,那痛感并不因为业已事隔二十多年而稍稍有所消灭;正像每逢想起那个难忘之夜的情景总还是刀刻一般清晰那样。
人生难免有几件怎么也忘不了的往事,回眸那个伤心的夜晚,那些在热腾腾的空气中飞舞的烟灰,仿佛还粘住我大汗淋漓的躯体,迷糊了我泪水盈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