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敦基:姜亮夫先生人生品格之我见

今天是国学大师、著名楚辞学、敦煌学、语言学、历史文献学专家姜亮夫先生逝世25周年纪念日。本期《中国历史评论》推送系列文章以示缅怀。本文作者卢敦基(1962-)系浙江省社科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研究员、《浙江学刊》主编。

△ 姜亮夫先生在杭大新村4幢3号居所花园中
姜亮夫先生一生除治学领域宏富、学问博大精深之外,其人生品格同样令后人高山仰止。综合来看,其人生品格突出表现为“自强不息”“敬业”“乐群”等三个方面,超越功利主义而追求人生终极价值,对学生及后辈学人具有久远的启迪意义。
一、我所见所闻的姜亮夫先生
我于1978年3月来到杭州大学中文系学习,为“文革”后第一届高考生。来到系里,听说居然有“八大教授”,一时舌挢不能下。以前小老百姓哪里见过教授?当年的职称评审制度也极不正常,据说解放后17年才评过两次,更不用说17年后基本陷入停顿的“十年”。那时一般大学的一个系若有个把教授算是不错了,但杭大中文系竟然有8个!当然,经过多次运动尤其是“文革”,例有折损,但是姜亮夫先生的大名仍是列在前边的。其时夏承焘先生已在北京,口传多时,最后仍未见真容。王焕爊先生,其时为系主任。这三位先生,又在8大教授中名列前茅。
在校四年,见过一两次系主任,但现在记忆里,似乎没有见过姜先生,尽管姜先生的大名经常有老师在课堂上传诵。也是过了很多年后才知道,姜先生身体弱,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就已不堪站立,已经不给大学生讲课。所以我们无缘得见也很正常。这里要补充的后话是:姜先生后来到1995年才辞世,而与他同辈的能够站立授课的先生,皆先于他驾鹤西去。噫!人生遭际之不奇,果在此乎,果在此乎!通俗的结论是:一个人,哪怕你身体不好,也不用为长寿操心。
我对姜先生有较深的印象是在大学毕业。当时我们同学自发做了个纪念册。纪念册翻开,是领导和老师的题字。领导有两位,老师则是系王主任和姜先生。王先生的题字很好:“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姜先生的题字则是:“敬业乐群,自强不息”。
我是过了好多年才慢慢读懂姜先生题辞的含义。其时我是毛头小伙一个,对长者的智慧,徒识其字,哪知其心?接着到地方上工作两年有半后,我以考分第一的成绩,考到了姜先生任所长的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1984年的研究生班,以后才第一次见到了姜先生。这里要解释一下,我的第一名成绩,恰好也印证了高考状元不能成大器的普遍规律。不过这一点倒是当时我就懂。当时的张涌泉、刘跃进,我早知在学问上必远胜于我,跟考分多少并无关系。事实的进展恰如预想。
姜先生因为早已不上课,所以他的办法是,把一班十人全都叫到他家,语重心长地给我们讲了一课。一课讲了很多内容。然而当时的我,年纪不小仍不更事,先生的话宛如东风过马耳。只依稀记得示以中国传统经典十二种书目,分为六大六小,每个学生须读懂一大一小。今日想来,这是何等重要的治学门径!然而时至今日,我也没有读懂读通其中之一,当时就更不用说了。另一条记忆就是毕业时,先生高高兴兴地来到大操场与我们合了一张影。

△ 杭州大学古籍研究所1986年研究生毕业合照(前排左起:郭在贻先生、雪克先生、平慧善先生、徐规先生、姜亮夫先生、沈文倬先生、刘操南先生、王荣初先生。后排左四为董平。)

毕业后,与古籍研究所倒是有联系的,但由于读书时不敢去拜谒姜先生,后来也延续了这个不良习惯。又过了好几年,居然又跟姜先生扯上一点点关系。原来我1993年去了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先生唯一的爱女姜昆武老师就在此所工作。有时雨下茶边,会谈到先生及先生之学。尤其是姜先生去世后一年,我自己遭际了一些事情,于是拿起一部《汉书》死啃,突然觉得明白了一些学理世情。其时才对姜先生这位学术大师产生了更多的理解。然而,斯人已逝,以前伸手可及的当面请益的机会永不能觅,此时的我,方于宇宙江山的寥廓苍茫,初有会心。
二、姜亮夫先生的人生品格之我见
我于姜先生少当面请益的经历,但是他的学术以外的文字还是看了一些,加上后来与姜昆武老师的闲谈,所以自己觉得多少有一点了解。我以为,他的人生品格,恰用他给我大学那一届毕业的题字可以概括,就是:一、自强不息;二、敬业;三、乐群。
“自强不息”,出自《易·乾·象》:“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们今天都知道,宇宙的运行,自有它的轨迹和规律。但如它为一个单纯的自足的物体,那么它的规律与轨迹也谈不上有什么意义。我自己这次乘机来昭通,在云海上空飞行时,见到寥廓而寂寞的长空,心中也无比的平静。然而我毕竟马上要回到地面,马上要生活在嘈杂纷乱的社会中,这就不得不对人生和宇宙加上一份人格化的理解。古代中国的哲人将“天行”加上“健”的品格。这个“健”,意思多重,康健、雄健、雄深雅健……等等,以一字蔽之。而人要法天,所以必须“自强不息”。翻译成今天的励志性话语,就是不管你碰到什么困难,你都不要失望,不要绝望,必须永远保持进取之心,鼓足勇气,去拼搏,去奋斗。
这不是一个功利主义的考量,不是为了达到某个具体目标的一种标准做法,而是为了实现人的本质所必须的一种永恒态度。人,哪怕只存在一天,都要对未来持乐观,都要持进取之心,哪怕我们早已知道我们都将同归虚寂。两者并不矛盾。《庄子》也是姜先生指定的十二种中国典籍之一,姜先生对道家的透彻了解自在不言中。但是人生在世必须秉持自强不息的态度。这让人活得有力,活得乐观,活得有依凭,因而也让人生充满了意义。人生本无意义,但是人可以寻找意义。寻找到了意义,人生才显得有意义!
△ 影印本《瀛涯敦煌韵辑》中姜先生手写的自序
姜先生的人生经历正体现了这么一种品格。我知道他在巴黎恭抄“瀛涯敦煌韵辑”时,是抱着为国家继绝学的念头。如果说那些事太远,我也知道先生在“文革”的动荡颠沛中,也是素心底定,从未悲观。这未必是如阴阳家算定日后定当无往不复,而应该更近乎儒生的“乐天知命”、“旁行而不流”。我曾于另一篇小文中说到此点:“‘文革’中先生曾留一照片,为惟一之未戴眼镜者,其时潦倒穷困,无以复加,桌前罗列,无非药瓶,身上穿戴,皆是旧服。然先生弦歌之声未断,青云之志不坠,终身向学,不废著述,九十三岁方谢世,远超诸多身体康健之同人。如谓无信念、精神以支撑支离之病体,其谁信与?”
“敬业乐群”,出于《礼记·学记》:“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是学校判别教育效果的标准。后面是“大成”、“大学之道”兹皆不论,暂且将此四字拆成两块来说。先说“敬业”。
敬业看来简单,就是敬重你所为的那行,将它做好。它不是一种功利的考量,也是指一种人生态度。古人假设人在社会上有分工,而这些分工皆较为恒久不变。这在技术进步极为缓慢的古代极为正常。你既然从事了某一行业,就要敬重它,善待它,将它做精做好,同时也是将自己的生命意义寄托其中的意思。往极端了讲,就是必须干一行爱一行,就是要忠于自己的职位,肩负该职位的责任。在业中要投入所有的智慧和精力,更甚是要投入整个的生命。一个人的一生必须有业,不能游手好闲啃老,要养得活自己,同时亦须对社会有所贡献,哪怕是在利己条件下的贡献。司马迁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跟亚当·斯密说的“看不见的手”是同一个意思。如果分工是合理的,你为了利益干好你的职业工作,就是敬业,就是对的。
△ 姜亮夫先生《楚辞通故》手稿本
敬业必须有精神,今天所说的“工匠精神”,说的大概就是这种精神。且莫以为凡是工匠皆有工匠精神,其实,凭我自己对于工匠的调查,有“工匠精神”的匠人其实不甚多。多数人从事工匠还是机会主义者的想法,即为了糊口而已,也不排除有过更好生活的想法。但在技艺上精益求精,只是少数匠人的追求。我们看今天的学术界,凡是有敬业情怀、工匠精神的,不出人头地也难。从这个角度看,可以说学术事业相对说来还是一个比较公平的领域。姜先生一辈子的劳作,就体现了他的敬业和工匠精神,因而也取得了杰出的成就。
最后谈谈“乐群”。从字面上看,“乐群”的意思就是“乐于在群体中生活”。人是社会性动物,不可能完全离群索居,古人的“隐居”、“桃花源”等等设想,也不过是在一个相对偏僻封闭的小社会中生活,少了些同类的倾轧相害而已。
既然在社会中生活,人就应该将自己生活的群体视为快乐的、善意的、有趣味的。这几乎是一种先验的设定,应该也是一种有益身心的设定。现实是纷繁的、复杂的、多层面的,它可能是污秽的,也可能是高尚的;它固然是庸俗的,但也可能是高贵的。它有着一切的复合方面。作为生活中的主体,你最好还是多去发现生活中的真、善、美,尽量对丑恶、下流的部分视而不见,至少是少动用自己的身心予以回应。这也是生活中趋利避害的现实一法。当然,任何人都不是凡心不动的神佛,任何人也不可能是不犯错的圣贤,社会中的错误与罪孽常常可能会有我们个人的责任。所以我这里所讲的也仅仅是一般化的、粗浅的原则。
“乐群”也同时意味着“为群所乐”。这也提醒了我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不应该自以为高明,蔑视众生,傲娇江湖。《红楼梦曲》说妙玉时有“好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语,此种劣根性,自有人类似来一直存在,估计今后也不可能改正。所以我读刘向《新序》“一人举而万夫俯首,智者不为也”,不禁浑自颔首。生活中固然经常可以看到众多的自命不凡者,但不管是内外合一还是名不符实,皆不如平和中正来得恰当,学界尤其。如此也可能减少了许多暗地里的被中伤。
我虽然未听到姜先生在此问题上的正面立论,但他以他的行为明确地告诉了我们。姜先生似乎不介入学界的一些争论,他评价学人的学术成果,也多从其学术的源流入手,看清发展的源由脉络。一旦看清,其成果的利弊高下也就了然于心,无用宣之于口。至于我们同学,几十年走来,也似无相嫉相争之病。其性格脾气爱好特长不可能一致,但大家还是和而不同,相携相扶,其间有无老师示范与教诲,我不敢说,不过单凭此次讨论会的聚首,其乐绵绵,至少说明了乐群的必要和重要。我也曾与一位谙历世事的官员朋友聊过,他说世界上任何群体总有一些惹麻烦、挑事情的人。你可能会说如果没有某某这个群体就很好办。但要提醒你,此人不在了,新来的下一个也可能仍然是这一类。所以不要有完美的想法,而要把它当做常态。此语大有理!但我仍相信如辅之以“乐群”的教导修养,世界大抵会显得更为润滑和美好一些。
△ 本文作者卢敦基教授

本文原载于《昭通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

《中国历史评论》编辑部

本期编辑:齐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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