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间的每一场雪注定都落得那么小心翼翼
雪不像雨,雨来人间之前总会弄出一些声响。至少也是雷声通知,风声开道。不管阵仗大小,至少人们心中有了准备,半情不愿地赶回房间或者屋檐下,要不骂骂咧咧地抱怨它耽误了手中的工作,或者嘻嘻哈哈终于有了充分的理由休息。
而雪不一样,仿佛调成了静音的热闹、沉默的迁徙,总会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惆怅和小心翼翼。尤其是那种一觉醒来的早晨,窗外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的时候。
那种感觉特别像在世的时候的某一个深冬,每次决定了返程的时间,妈妈就会分裂成两个妈妈:一个是认真听着天气预报,担心启程的日子大雪封路,影响安全;另一个妈妈从眼神里都能看到多么希望以大雪封路的名义多留你几天。
离开的头一天晚上,母亲总是忙碌,一会叮嘱父亲准备带走的干羊肉不会忘记了吧,一会指使父亲说:孩子爱吃咱们自己炒的瓜子,你去凉房挖几勺子去,聊天的功夫就给他炒好了;一会说棉鞋里再充点驼毛小心冻脚,一会检查明早做饭的食材是否准备妥当......然后望望窗外的天气,才摸摸索索地上了炕来。一般到了这个时候,也不会倒头就睡,还会讲讲那些陈年旧事,反复叮嘱着各种离开家的担心和未雨绸缪,直到我不知不觉中睡去......
多半的时候,等你早上醒来,那个在你睡之前她未睡,你醒之后她早已经开始忙碌的妈妈,正在雾气腾腾的饭香中埋头忙着整理你远行的行囊。那些准备妥当的东西和新增出来的行李,特别像一场悄然而至的大雪,无声无息地不停地做着改变。
倘若此刻果真落了一场大雪,父母也仿佛调成了静音似的,心照不宣、无声无息地开门关门。你慌忙爬起来,拉开窗帘望一望窗外,白茫茫的世界里,早有人从家门口扫出一条清晰的小路。路的尽头,马车早已经驾好,母亲正在往车上抱着一床被子、麦秸。雪地上那个蹒跚的人儿,背影是风吹黑发,转身早已经是雪落白头。
这样的场景,已经成为我对冬天、对落雪的草原最固执和最温暖的记忆。
之后,没有母亲的日子里,每到冬天,每下一场雪,心中那场雪早就马不停蹄地奔赴回有妈在的冬天,奔赴到那个小心翼翼的早晨:先是久别重逢的惊喜,之后是幸亏你在的铺垫,直到我们聊到分别,聊到你不在的日子,聊到那一场一场冷清的大雪,直到我们不知不觉中挂着泪,微笑着睡去。
没有母亲的日子,才发现来人间的每一场雪都落得那么小心翼翼。我们已经没有资格光明正大地迎接一场雪,没有资格迎接某一个人踏着大雪看你的理由,没有机会迎接那风吹黑发,雪落白头的送别,没有时间迎接那零零碎碎的叮嘱和盼望。
在没有妈妈在的人间,只能眼睁睁地望着一场雪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村庄和田野,城市和工厂,然后立在窗前倾听着落雪的声音。
而且越到中年,才发现雪是冬天的游子,冬天是村庄和田野的游子。城市里没有冬天,没有大雪封路的挽留根本不算冬天,没有被雪覆盖的冬天注定荒芜。只有尝到过那些雪落草原的经历,才明白你人生里那些雪,下得多么小心翼翼。
只有雪,才可以这么温柔而慈悲,将那些被秋抛弃的萧瑟和荒凉,未来得及收回去的野草和庄稼,未能飞回南方的候鸟和游子,用一场雪的时间,从头到尾地将他们抚摸。
也只有雪,才有这份包容和良善,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不管你是背叛还是坚守,它都会极力让你感到柔软和温情,极力证明人间即使不该令人欣喜,但是一场小心翼翼的落雪值得你相信,它可以抵抗世间所有的孤独和想念,直到被人间温柔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