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天上”的美味“药瓜”
小编导读
现在有个流行词叫“吃瓜群众”，指的是对于某个问题不发表意见仅围观他人讨论的人们。在今天楚林老师的中药故事里，讲的却是一位真·爱吃瓜的人，关键他吃的瓜还不一般，是一种在中医临床中经常用到的良药。
果臝之实，亦施于宇。
伊威在室，蠨蛸在户。
——《诗经·豳风·东山》
注：果臝即栝楼或瓜蒌。
瓜蒌藤长子儿大，子儿结在房檐下。土鳖儿屋里来跑马，蟢蛛儿做网拦门挂。
年轻的男子新婚不久就穿上军装，经历了三年的生死之战，终于可以回家。一路上脑子就成了小电影，镜头里全是家乡：娇妻、房子、小院、柴火、瓜蒌……一个画面接着一个画面。瓜蒌、土鳖虫、蜘蛛网，这些家园里的小东西彻底暴露了一个男人的天真和柔情。
果臝就是瓜蒌，因为音似，又名栝楼、天瓜、吊瓜。如果一定要给记忆中的家园来幅画，我想我也会画瓜蒌：碧绿的藤蔓爬满院落，金黄色的瓜蒌晃着小脑袋钻出来，昆虫在叶子和藤条的脉络上爬行，壁虎们在瓜蒌间互相追赶。地上有三五个小脑袋仰得高高的，正用下巴颏儿对着瓜脑袋，痴痴地发呆。图画的上方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瓜看瓜。
瓜与瓜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冬瓜、南瓜、丝瓜、苦瓜这些都是大路货，是下饭菜，不稀奇。天瓜不一样，一刀下去，黄是黄，白是白，黄色入脾，白色入肺。甘寒微苦，清肺化痰，理气宽胸。因了这不一样的特性，天瓜就变得有些神秘和高贵起来。
也有人和天瓜过不去，偏要吃。老胡算是一个。老胡是村里最后一个“阶级敌人”，下放的那些城里人几年前就走光了，山坡上的草棚里只剩下老胡一个。因老胡的老婆娘家是海外关系，扯得远，说不清，也没有人证和物证，老胡就被吊在了这里。
离群索居，又没有人说话，老胡成了最孤独的人。他要么低着头干活，要么围着长白山转圈，要么叼着长烟袋锅子，站在石头上发呆。
那块大石头从长白山的岩缝里突出来，插在山崖，像一颗突出的门牙。瘦高个的老胡最喜欢站在这颗门牙上抽烟。太阳出来时站在那里，太阳落山时还站在那里，像一个感叹号。时间长了，他就变成了一棵细细的树，长成了那岩石的一部分，村里人抬头看不到他，反而不习惯。也有人喜欢恶作剧，冷不防地去推老胡，老胡不仅不害怕反而顺势要飞下去，把人家吓得赶紧一把扯住。
有一年，上面突然来了任务，让家家户户种烟叶。种烟叶要有炕烟炉。修炕烟炉可不比打土灶台，要有技术，炕道、地洞、烟囱和火垄全按比例设计，不能有一点儿差错。大伙正着急时，老胡猫着腰过来了。只见他顺手扯了一根树枝就在地上画了张图纸。一幅精巧的炕烟炉图纸，火垄前面连着炕道，后面连着烟囱，中间部分扭来扭去，九曲十八弯，一个弯都不少。
那一段时间，老胡成了胡技术。家家都来请吃饭，老胡也不拒绝，他不说话，不贪菜，只贪酒。一口能喝半吊子，半吊子是二两。可是，老胡喝不了几口就醉了。老胡喜欢醉，我们也喜欢老胡醉。有一次，老胡醉了，突然从怀里拿出了只蝈蝈，绿茵茵的，翡翠一样，装在小玻璃瓶里。老胡对着蝈蝈唱歌：“长太息以掩涕兮……亦余心之所善兮……”我们听不懂，只是觉得押韵，很有味。他在外面唱，蝈蝈在里面唱，一唱一和，一屋子的兮兮，比鼻涕眼泪拖得还要长。过了很多年，我们才知道那是《离骚》，是离别的忧伤。胡技术事实上是胡教授，名牌大学里的教书先生。
老胡吃瓜蒌从不避人，开始一个星期两个，后来就变成了一天一个。他不慌不忙地摘下瓜蒌，放上砧板，挖个洞，掏出大约一半的瓜子，换成一小把杏仁放进去，封好。掂两块砖头，架上干树根，火苗最旺时，把瓜蒌囫囵个放上，滋滋滋滋……金黄色的瓜蒌像小鸡儿一样叫起来，很快就开始变软，变焦，变成一团灰色的雾，袅袅绕绕，向天边弥散。等冷却后碾为粉末，加醋糊一大碗。
烤好的瓜蒌外焦里黄，空气中飘着一种清苦奇异的香。这是一碗天瓜菜，老胡每顿饭都会来两勺，配着白萝卜一起下饭。瓜蒌子老胡也留着，加上小野蒜的根（薤白）和老鸹头的根（半夏）煮熟了配苞谷酒。
老胡吃天瓜吃那么凶，怕是快到那边了。村里的老人在私下里嘀咕。老胡的样子确实很吓人，心脏有毛病，肺也有毛病。呼吸费劲儿，喉咙嘶哑，说不出话，只会哼哧哼哧地响。腰也弯得厉害，从石头上的感叹号，变成了问号，后来几乎变成了句号。村里人厚道，都盼着老胡能回城。大队干部也着急，怕再拖老胡就回不去了，主动去上面找关系。指标还真给弄了一个。
老胡的老婆早被折磨到了那边，没有人来接老胡，村长亲自拉着板车上阵，老胡爬了半天才爬上去。乡下人没有东西送，就摘了好些瓜蒌放在板车上。老胡坐在一堆稻草中间，瓜蒌在车上滚来滚去的，老胡生怕瓜蒌颠来颠去颠破了，便佝偻着腰把瓜蒌揽过来抱着，像抱着亲人和孩子，抱着一团金晃晃的随时都会飘走的阳光。
“这个老瓜娃子！”送行的人笑着说。
每天靠着几个瓜蒌度命，老胡的日子还能有多长呢。恐怕只有天知道。
然而，我们宁愿相信，天使不会老。瓜蒌也是有根的，有根的事物都不会老。冬月瓜蒌叶落，其气尽归于根。瓜蒌的根叫天花粉，晶莹洁白，性寒如雪，生津止渴，清热泻火。这样的根，是天使给人间留下的路径。金色的瓜蒌，是路径上的种子，正在一个又一个破碎的肢体里新生。
这边，《诗经》里那个年轻的男子还在路上，家里的妻子听说丈夫要回来，连忙照镜子，用家里仅有的瓜蒌汁擦擦脸，抹抹手，润泽一下干燥的肌肤。她怕苍老，怕心爱的人看到自己容颜憔悴。她哪里知道，丈夫比她还要担心，丈夫还怕她已经熬不过岁月逃跑了呢。
这个小伙子让人欢喜，这样的小夫妻也让人欢喜。读《诗经》的时候我仿佛看见，有许多金灿灿的瓜蒌，正悬挂在高高的屋檐上，散发着太阳一样的光芒，照耀着这尘世的暖老温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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