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小芹精品微小说】 我这辈子好不容易结一次婚，就不能漂亮些？
手 镜
小丽得了一块手镜。
卖镜子的人说镜子是梨木把的，结实牢靠，有些年数了。
小丽问：不会是从坟墓里挖出来吧？
镜子是在西大桥下古玩交易市场买的。折叠铺上除了各式各样的小镜子，还有翡翠玛瑙手串吊坠乱堆一旁，很有海盗销赃的感觉。
小贩闻言探身取回镜子：说啥呢，一两百的东西我还去挖一回墓？看好了这是个梨木把的水～银～镜。
男友拉起小丽：不就是块小镜子么，还要一百五，这个价钱穿衣镜都买回来了。
小丽扭身不听，掏出钱包翻出一张老人头：卖不卖？不卖算。
小贩做出忍痛割肉的表情：拿去！不过，最好不要夜里照。
小丽停脚：什么？
小贩笑：别怕别怕，开玩笑的，咱又不是拍恐怖片的。
镜子椭圆型，比阿丽的巴掌脸大不了多少，配着暗黄色的木质边框与手柄。木质光滑，纹路细润。
男友说什么梨木不梨木，不就擀面杖抛光了，卖这么贵，吃疯了。阿丽笑而不答。擀面杖有这样纹路的？暗黄色木纹细细窄窄，且不说梨子甜美与否，梨枝遇见的冬寒夏暑，梨树下的分分合合，似乎都印在木纹里。
小贩说镜面是水银的，可手镜很沉，除却木质应有的份量，其余重量应该来自镜面吧。但镜面也不厚，与普通镜子无差别。阿丽说是光线在镜子里来回折射的份量。
当然，这只是玩笑话。但是光线投在里面，仿佛真的是在来回折射，将光粒子无限分解开，软和荡漾，里面的人眼波流动，巧眉笑嫣。
小丽举着镜子边走边照：他说这镜子是一个漂亮女人的，倒没问问那女子多大，怎么就落到他手里。
男友不耐烦：不就一破镜子么，别人边走边直播。你倒好，边走边照镜子！有什么好？还不如我电瓶车后视镜清楚！
小丽镜子歪了照男友：你看你，什么表情？
小丽生活里不缺镜子，甚至可以说她就在镜中工作。背后是一面视角微凸的大镜子，照见样品格内高低错落的小瓶小罐远比真实的要大。头顶是面斜镜，小丽不喜欢，她总觉得有个人要倒栽葱掉下来，尤其早课听训的时候。补妆扫粉扑胭脂，旁边立柱就是镜子。玻璃柜台底下也是镜子，镜子旁边有射灯，让那些玲珑剔透的瓶瓶钵钵泛出珠宝的光泽来。玻璃柜台上更有一面可以照见毛孔直径的化妆镜，提醒往来女子。
在有手镜之前，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周围有那么多镜子！简直可以完整地剥离出另一个阿丽。而那个阿丽何其丑！眼不大鼻子塌厚嘴唇宽下巴。
她恨不能拉住顾客让顾客看看手镜中的阿丽：眼眉灵动，脸小鼻翘。这才是真实的阿丽啊。
买手镜之前，男友的母亲请人算了日子，五月三号结婚。
阿丽去美容院资询：把脸变小，眼睛开大，多久能恢复？
美容院刘小姐很热情，可是得知阿丽五月初要结婚，也不敢乱说了。刘小姐问：李小姐最迫切做什么项目？
小丽举着手镜：你过来看，就像镜子里这样，眼睛再大些，脸再小些。
刘小姐奇怪看她，但也不多说。到美容院来做美容的，一般而言都不是丑的人。真正意义上的丑比如豁嘴裂腮没下巴美容院也做不了。打几针划个小口垫块软骨，因为疼痛，照镜子时心理自然有补充，那些过了份的美的需求似乎就能得到修正般的满足。
刘小姐将阿丽也归为此类人。她说：既然你特别在意你的面颊，不如先打瘦脸针，等结了婚再来做眼睛和下巴。
阿丽看着手镜摇头：我这辈子好不容易结一次婚，就不能漂亮些？
她打电话给男友：我问过我们村的七婆，她说五月三号和我妈忌日相撞，我若那天结婚，不太好。
阿丽捂住电话，眼神问刘小姐几个月可以？
刘小姐伸出两根长长的手指。
阿丽说：七婆说七月结婚最好，不仅妈妈会保我们，我的运道七月也最好。
阿丽躺在手术床上，她要求将手镜搁在她伸手就够得到的地方。
等待拆线的日子比想象快得多。
刘小姐让她睁眼。
阿丽努力睁眼不让眼泪滾下来。她想象不出手镜里自己会美成什么样。
左照右照，眼睛肿着，下颌骨好像不突出了，可是颧骨那一块无端阔出来。阿丽问：为什么？？！
刘小姐看看她看看镜子：怎么了？
阿丽指着镜中：眼睛你们说要消肿了才能看出好坏，那我的脸呢？怎么没小反而大了？
刘小姐睁大眼睛：哪里大了？你原来就是巴掌脸，能大到哪里去？你看下巴比以前长了，尖尖翘翘，多秀气啊！
秀气是什么意思，就是不美了？五万五，就弄出这样一张脸？！
整了之后还说不好看的客人杨小姐见的多了，她和颜悦色：李小姐，肉毒素打进面部，是会有些浮肿，这是必经的恢复期。再过两周，眼睛面部完全消肿，到时美得连你男朋友都认不出了。
小丽说自己脸大，只是感觉疑似，杨小姐如此一说，她抑不住大哭：我的脸还真的大了？怎么办呢？
杨小姐赶忙将桌上的台镜移过来：你自己看看，巴掌大的脸，哪里就大了？
除了手镜，小丽早已不看任何镜子：里面的人丑得像仇人。杨小姐突然推过台镜，她避让不及，光亮亮的台镜里的确是张脸颊小小的脸，虽然眼睛还浮肿着。她赶忙再举手镜，手镜里的人完全不似刚才见的，镜中人面颊紧致，甚至连眼睛的浮肿都撇去大半。
小丽回到家中，举镜细细看。光线暗了，她举到台灯下，越看越觉得自己的确变美了，美得还不止一点点。预备关灯睡觉，放下手镜的霎那，镜面有个人急速下坠，小丽赶忙竖起镜子，镜中缓缓映出自己疑惑的面孔。果真是眼花了？
男友打来电话。小丽一面照镜子一面说：嗯，刚从老家回来，你想我没。那个“没”字声音拉的很长，下巴小小地翘起来，说不出的可爱。
歇假二十天，又请假了一个月，阿丽去上班。早课完毕，同事各忙各的，没一个人好奇阿丽的脸。只有搞卫生的阿姨在拖地时说了句：阿丽回老家养胖了？脸圆了。
这话将小丽打击蔫了。男友送她上班。进门之前，男友说：婚期推迟也好，七八月最热，订饭的人多，我多赚些钱。只是你不许再问了，我的阿丽一直很美。男友将她屋内的镜子全藏了才哄到她出门。其实不用阿姨说，站在柜台前，对比着手镜，各个方位的镜中她看见一个面肿眼斜的人。阿丽哆哆嗦嗦擦桌子，客人来了，她觉得自己笑得牙槽里的口水都控不住要流出来。
没熬到下班，她就急急往美容院走。手镜在包里，沉得像块石头。
杨小姐见她来了，将台面上的资料归拢好：又怎么了？李小姐，你再怎么闹，钱也是不退的。
小丽拿出手镜左右照：我又没要求退钱，只是我的脸现在还肿着，夜里痛得睡不着。
杨小姐伸手按她的面部：怎么个痛法？
小丽：满脸痛，痛得连水都喝不了。
杨小姐敲着手中的笔看她。
小丽点头：很痛，整夜整夜睡不着。都两个多月了，怎么办啊？
杨小姐说：你就算天天来，我也没办法，我按你的脸，你都没反应，哪里就痛了，你让我们怎么处理？你说你脸肿～你不会是吃胖了吧？杨小姐猛然坐直身。
我哪里胖了？我痛得吃不下饭，以前还九十斤，现在只有八十二斤！前些天就给你说脸痛，后来脖子痛，现在连胸也开始痛了，打在我脸上的东西会不会一路痛下去？
杨小姐不耐烦：怎么可能？！都两个月了，肉毒素早被吸收了，哪里能流下去？
小丽哭出声：难道我就这样丑一辈子痛一辈子？！小丽将手镜递过去，对比着台镜：你看看，这里和这里，我多丑啊。
杨小姐头伸过来，轮流看：李小姐，一个月你来二十趟，这两面镜子根本没区别。你就算叫五个记者来，你的问题我们也没法解决。
凌晨四点，阿丽租住的小高层忽然落下一具人体。人体被五楼伸出去的不锈钢晾衣架截成两段。下半身落在二楼平台上，上半身摔在楼前的水泥方砖上。血肠散了一地，后脑勺摔平了，面部却无损。
早晨，房东阿婆打电话给阿丽男友：作孽啊，她有啥想不开？你们可千万别说是租了我的房子。
男友送饭途中赶过来，他也不敢上前抱阿丽的半截身子。接尸的师傅爬上二楼平台去寻另半段，他坐在人行道上打电话说肉馅饼送不了，你喊另外的人送，说完掩面痛哭。
七月的阳光照进旁边的绿化带，一面手镜躺在矮株栀子中，安静地反着光。
作者介绍：海小芹，苏州人氏。有小说、散文发表于《山花》、《广州日报》等。
痴红初语
微刊主编 | 红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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