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右中旗往日印象之三:过年

本文作者:黄金亮


据说以前“春节”称为“元旦”,王安石有著名的《元日》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描述新年的风俗和情景最为传神帖切。辛亥革命以后,国民政府采用西历纪年,“元旦”成了公历首日的专称,“春节”才逐渐成为对旧历新年的称呼。鲁迅先生在《祝福》里开篇就说:“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上学时老师多次讲解这个句子的无数深刻含义,其实作者的真实想法我看只有一个,旧历年底相比新历年底在乡村影响更大。

丰子恺作品 爆竹一声除旧

的确,传统的节日要和传统的社会匹配才更像节日。遥想当年,每逢年节,地处塞外的科布尔镇,积雪未融,寒风凛冽,深冬将尽,春意尚浅,耳闻爆竹撕裂夜空,目睹新桃换下旧符。三五成群,儿童嬉戏街头巷尾,九九归一,辛劳终得循环往复。春节可谓是人们的情感寄托和心灵释放。而今,物质生活极大丰富,信息传播快如闪电,拜年已经再不用走街串巷鞠躬磕头,只要在手机上动动手指即可,压岁钱也可以不用红包裹着亲手赠与,而是在各种群里广开门户随机变量你争我夺,这真是一个嚼之无味毫无想象力的新年。

看过当下许多描写春节的文章,无不以腊月初八作为过年的序曲,也许作为一种文化符号的传承不无道理,但在我的记忆里却从来没把腊八和过大年联系在一起,只记得于冬日清冷的早晨被长辈们喝喊起来,吃一碗粘糊糊的粥是一件十分不情愿的事情。如果不是被“旭日东升以后吃粥就会得红眼病”的谶语吓到,我猜想十个孩子里面有九个,不会于睡眼朦胧之际、被窝尚温之余,为一碗粥而欢欣鼓舞。过大年许多精神的愉悦、口舌的盛宴、心理的诉求,都还没有开始,那碗腊八粥很可能是春节饕餮大宴前的一次忆苦思甜的阴谋而已。真正揭开春节序幕的应该说是腊月二十三,当地汉族居民以此日为小年,所谓“二十三,糖瓜粘”,是祭灶的日子,蒙古人在腊月二十三则有祭火的传统,无非也是对生命延续生活兴旺的一种寄托。

腊八节

腊月二十三祭火  摄影:草原风

春节的真实感受,其一是喜悦,喜的是一帮无知顽童,可以购物消费,可以穿新换旧,可以放开肚皮吃平时不能尽兴的美味,更可以成群结队游戏娱乐,旁人不加干涉,还可以通过拜年之类的礼仪活动获得一定的收入,这在平时根本不敢奢望。其二是忧愁,发愁的是劳碌奔波的父母长辈,过年前的营生多的数不清。那时候家里孩子多,少则两三个,多了五六个也不稀罕,经济收入水平又低,即使柴米无忧,到了年底也是手忙脚乱。腊月二十三小年前后,大部分人家除了要刷家、打仰尘、清洗衣物、大扫除,还要贴年画、剪窗花、写春联。另外还得准备吃喝,压粉、蒸糕、炸丸子、烧肉、炸麻花、炒瓜子……这些都准备好了,最不可缺少的就是扯布做新衣裳,八十年代中期以前,不管有几口人,衣服大都是家中主妇手工缝制,尤其是做鞋也得手工,小时候腊月里我妈就没有在十二点之前睡过觉,往往我半夜醒来,妈妈还在嗤嗤地纳鞋底子,想到大年三十孩子们脚下棒棒硬实的条绒鞋,再想想母亲半夜里熬红的双眼和满是老茧的双手,为人父母真是不易。

陈光健作品   慈母手中线

曾经看过一位作者写到过年前打仰尘刷房子的故事,很是给我科普了一番。仰尘是山西内蒙一带对平房顶棚的习惯称呼,这个词属于古汉语的遗存,而且有文字可考,明清小说《醒世姻缘传》第七回:“连夜传裱背匠,糊仰尘,糊窗户。”第四十二回:“原作卧房的三间是纸糊的牆,砖铺的地,木头做的仰尘,方格子的窗牖。”打仰尘过去在中旗也是一种职业,操此业者称为“画匠”,一般新房装裱都得请“画匠”亲自到场亲力而为。首先用木条做成格栅固定在房顶,再用麻纸或是报纸糊成平面,最后粉刷。画匠即是裱糊匠,除了打仰尘还兼做丧葬使用的各种祭祀纸扎。晚清末年,名动天下的洋务大臣李鸿章,曾自嘲自己是大厦欲倾的清帝国的裱糊匠,说清王朝“犹如老屋废厦加以粉饰”,可谓是一语中的。每年春节前,仰尘因为漏雨淋湿或者时间长了损坏,除了要把残破的补好,出于卫生和美观,还得从土产公司买来白土粉,用温水搅拌成一种溶液,再用与扫帚类似的专用刷子,粘上白土粉溶液,一刷压一刷,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横平竖直,一气呵成,干活麻利的人往往一天干下来,身上并无半点污迹,就把整个房子连顶带壁粉刷一新。这种刷子和扫帚的外形略有区别,扫帚前段捆绑的植物部分是扁平的,刷子前段基本是圆柱体,所用的植物以芒草为上等,通常以谷子秸秆为多,为的是松软吸水。前些天和一位蒙族的同学聊天,还聊到一个和仰尘有关的笑话,她家的汉语环境可能不是太好,所以个别词语理解上有误区,她说小学时每次听到老师教诲,说同学们一定要养成良好的学习习惯,总是很费解,仰尘不是顶棚么,和学习习惯有啥关系?

打仰尘

刷家用的刷子

虽然有干活带来的烦恼,喜悦还是年前的主旋律。我的喜悦首先来自于采购,因为平时零花钱少的可怜,而且大多以几毛几分为计量单位,进入腊月年前采购期,因为父母忙的不可开交,所以许多零星采购的重任,责无旁贷的转移到了我肩上,怀揣“大额”人民币,牢记家长的嘱托,不停往返于土产公司、新华书店以及各种街头商铺,那种由消费带来的享受真是妙不可言。采购的各种物品中,尤以年画和鞭炮为最爱,好在科镇的新华书店和土产门市是邻居,年前的一段时间里,频繁出入两地尚不费力。

年画大多数都被编成号,一幅一幅的悬挂于书店大厅,顾客们统统伸长脖颈,拥挤嘈杂中,两眼在画丛中扫视选择,看到有中意的就记下号码,然后默默在心里算计着家里张贴的位置、画幅的尺寸以及预算的多少,经过几番度量,终于定下取舍,买回家又不免几次打开,仔细观赏,小心摩挲。那个时候平时买书的机会很少,过大年买年画,尤其是那种带有故事情节的连环画,等于买了一本书,从过年一直到年底都挂在墙头,可以时时阅读欣赏,真是兴犹未尽乐在其中。记忆中《三英战吕布》、《武松打虎》、《枪挑小梁王》、《岳云》等等连环年画,画工精致,文字详实,实为低矮破旧的平房中一大闪光之处。

连环年画 《穆桂英挂帅》

买炮仗就不用说了,那个年代男孩子没有不热衷于此的,我记得有一年我妈给了我十块钱让我买炮,各种各样的的爆竹烟花就买了一大堆,过了一个丰盛的大年。现在孩子们放炮的热情固然还有,但是我感觉远远不如当年的高涨,是孩子们热衷于网络游戏顾此失彼?还是我上了年纪,以自己的感受代替了孩子们的乐趣?不得而知。而且,出于环保的要求,现在燃放烟花爆竹往往有多种限制,固然空气得到净化安全有了保证,同时趣味和欢乐也被打了折扣。莫非我们是史上最后的过大年能自由自在放炮的一族么?

种种喜悦和忧愁过后,终于等到了大年三十,春节的高潮和狂欢也就随之而来。这一天尤其晚间,各种喜庆娱乐不一而足,相信大家都已了然。我这里单说一样旧时的儿童玩具,除夕夜里,张灯结彩灯火辉煌之外,当年的小伙伴都喜欢自制一种实用性很强的玩具,其名为“火钵儿”,除去游戏的成分,还可兼做照明取暖之用。“火钵儿”使用的材料很是寒酸,就是用黄胶泥经过摔打揉捏,塑成一个罐状的钵子,中间挖空,旁有通气孔,以柴火马粪点燃,点的时候要鼓起腮帮使劲吹火,等火势稍旺再加两块煤,为的是持久耐用。火钵儿还有用铁丝弯成的提手,下端捆绑结实,方便走到哪里都可以随身携带,钵火熊熊,鞭炮声声,节日气氛呼之欲出矣。前两天我一个同学回忆这一幕,说到两点感受,一是吹火以后腮帮胀疼,二是新换的衣服兜里装的都是马粪,回家不免挨骂受训。“火钵儿”其实就是手炉的雏形,过去的读书人,冬天在私塾或书房里读书,手脚会很冷,以致妨碍书写绘画;达官显贵,冬天上衙门办公或出门访友,乘车坐轿也不能烤火取暖。于是有人设计了一种专门捧在手上取暖、却不会烧坏周围物品的手炉,在后来成为文房、民间乃至旧时宫廷广泛使用的取暖用具。手炉,形制如小瓜大小,可随手提动,这就比火盆、火炕等取暖工具方便得多。《红楼梦》大观园里,不独黛玉用手炉,凤姐也常手拿着小铜火箸儿拨手炉内的灰;时下影视剧中,紫禁城里的小主们,也是捧着手炉过冬。白居易有脍炙人口的一首小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说的正是用火钵热酒煮茶的冬日乐趣。白居易的火钵用红泥制作,想来和我们大年三十制作的火钵儿基本相似。我查了一番资料,火钵的制作工艺竟然以日本的为最上等,有陶制,更有铜制、铁制,一个个雕龙刻凤,是上选的茶具和工艺品,一般贵族人家才能用上。我们当年制作的黄泥火钵,虽然简陋,但与那些上流社会堂而皇之的工艺品同出一辙,也算是不经意间就做了一次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传承人。

日本铜火钵

记忆里最红火的一个大年是在1978年,那一年文革的阴霾已散,改革的东风始吹,各种传统文化复苏抬头,扭秧歌、踩高跷、划旱船、看大戏、放烟火,整个科镇恰如一个沸腾的海,正月十五在旧二中操场上放烟火,老人们已经有十几年无缘观摩这一盛景,少年们从小都是在革命化的春节里长大,根本没有见过。烟火放完,拥挤的人群从二中的大门散场,我年纪小体重轻,被人群挤的双脚都已经离开了地面,好不容易脱身,已经出了一身大汗。时间到了八十年代中期,传统的大年三十守岁熬年,逐渐被新颖的春节联欢晚会代替,很多人足不出户,守着一台电视春晚过除夕。以前除夕夜里迎新年接喜神,还要根据旧历,每年改换时辰,年年有别,自从有了春节晚会以后,不管何年,都以公历时间的夜晚十二时为节点,到时候大呼小叫说是新年快乐、难忘今宵,想来这也是中西合璧的新风尚。走到现在,春晚思维固化节目死板,已为多数人诟病。将来如何?我想随着时移世易,还会不断有时尚元素注入春节这一古老的节日,新风逐渐转化为传统,传统又将不断变迁,唯一不变的,可能就是中国人亘古的情怀。

正是:

春节恒久远,一脉永流传。

慈母手中线,娇儿梦里酣。

年画映彩灯,火钵照无眠。

爆竹冲天响,一年又一年。

文中未标明图片均来自于网络,封面摄影:王丹


小编的话:该文作者为本平台特约撰稿人,1969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供职于呼和浩特市一家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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