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 蔚丨母亲的愿望

转眼间,我离开家乡四十多年了,我由一个十几岁的山沟少年变成了一位两鬓染霜的中年汉子。每忆及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倍感亲切。在上高中之前,我基本上没有踏出我们村子半步,我对家乡的记忆也一直停留在那个时期,停留在那个黄河岸边的小山沟。因为这个小山沟给了我艰辛困苦的少年,也给了我一生中最辛酸、但永远值得回味的幸福时光。这个小山沟就是西沃的马蹄沟,一个不足百户人家、人均耕地不到两亩的小山村。

听我母亲说,我们村子还是大有来头的。相传西汉末年,刘秀受王莽追杀,当南下逃至黄河北岸时被滔滔的黄河水挡住了去路。情急之下,嘶鸣的战马后蹄猛登,前蹄跃起,硬是在黄河的南岸踏出了一个马蹄形的山沟,这个山沟就是马蹄沟,马蹄沟村的名字由此而来。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有病。但为了一家的吃喝穿戴,她总是拖着孱弱的病体没明没夜的劳作着。我上学前基本上和母亲形影不离,母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至今都影响着我,让我终生难以忘怀。

我们村子家家户户都住土窑洞,吃的主粮是红薯、玉米和小麦,穿的是自制的棉布。在那个年代,如果家里人没病没灾的话,日子还能勉强过得去。但我家就没那么幸运了,父亲总是早出晚归,尽管很能干,石匠、铁匠、木匠、窑匠样样拿手,可微薄的收入还是养活不起一家人,更别说母亲吃药了。俩哥哥老早就辍学在家,一个给生产队里放羊,一个到了公社的农场。生产队里为了照顾我家,把一头大黄牛分给我家喂养,以便多挣几个工分。

从此母亲就更忙碌了,天不亮就起来给牛上草添料,白天带着我和年幼的弟弟到田边、山间、沟里割草。哪些草牛能吃,哪些草牛不能吃,这些草都叫什么名字,母亲都耐心地一一告诉我。晚上,母亲把割回来的草一一分类,教我铡草喂草。一年下来,我家喂的那头大黄牛,一天工也没耽搁,母亲为此还受到了生产队的表扬。母亲常对我说,牛就是咱生产队的大劳力,只有它吃饱了吃好了才能下地干活,咱可要尽心尽力。那时候家家都有石磨子,一般都是把牲口的眼睛蒙上来拉磨,为生产队里养牛的人家都是这么干的。但母亲坚决反对,天还不亮,她就把父亲和我们弟兄几个叫起来推磨。她说,牛是公家的,咱可不去占那便宜。

由于操劳过度,再加上母亲本身就有病,又没有营养,母亲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常常被母亲剧烈的咳嗽声惊醒。醒来的时候,要么看到她正在微弱的灯光下纳鞋补衣服,要么就是站在我们的炕前帮我们盖好被子。

说是炕,其实就是在窑洞的一面墙壁上再挖个拐窑。拐窑里最多能铺上一张竹席,席下面铺上谷秸,席上连条单子也没有,冬天摸上去冰凉冰凉的。我们爷五个共盖一床被子,几乎整个冬天都没有脱过衣服。母亲睡在里屋,有时心疼弟弟,好几次把熟睡的弟弟抱到她床上暖一会儿,就赶紧送过来。当时我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问了父亲才知道母亲是怕她的病传染给我们。我说呢!母亲总是把她的碗筷和我们的碗筷分开放,总要半遮住嘴或背着脸和别人说话,很少到邻居家串门,即使去了,向来也没有坐过人家的凳子!

长大后我问了常给母亲看病的村医,才知道,母亲最早患上的是肺炎,只要注意休息,营养跟上,打打青、莲霉素,既不会传染,也不至于后来变成肺气肿,再后来引发心脏病。关键是你母亲心事太重了,老怕给邻里带来麻烦。听到这些,我欲哭无泪。

尽管如此,母亲始终没有放下地里的活计和家务。有一次,大概是刚开罢春,风刮在脸上还使人忍不住打颤。满眼望去,除了田地里的冬小麦泛着绿意外,院里院外的泡桐和槐树,山坡上下的杂草与枯藤还看不出发芽的意思,正值青黄不接的时候。母亲拿了把锄头,带着我下地干活。从出家门到地里不到一里的距离,母亲用了好长时间才蹒跚而至。那是一畦菜地,里面种有菠菜和胡萝卜。母亲吃力地弯下身子,用锄头虚松着菜间的土壤,还不断地蹲下身捡起小石子扔到地边的渠沟里。突然一阵咳嗽使母亲的动作变了形,一不小心把还在冬眠的胡萝卜刨了出来。这时的胡萝卜还没有指头粗,叶子刚刚露出地面。母亲心痛地拾起胡萝卜,在袖子上擦拭掉泥土让我吃,而她扯下叶子放在嘴里咀嚼几下就艰难地吞咽了下去。这是我第一次生吃胡萝卜,也是最后一次和母亲到地里干活。这一次,母亲的爱犹如一粒种子深深地埋在我的心底,默默地发芽,静静地开花,悄悄地催省我耐吃苦,知感恩,走正道。

我是七岁那年上小学的。教室在离我家不远处的窑洞里,用砖垛搭起了三排"书桌",凳子都是学生自带的。本来家庭条件不好,母亲又有病,没人照顾,我起初对上学是有抵触情绪的。母亲知道后,夸我懂事,安慰我说,"妈知道你心疼我,乖,不怕,我的病快好了。只有你上了学才会有出息,妈还等着享你的福呢"。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上学那天,母亲看上去真是好了许多,老早起来给我收拾了一番,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到教室门口,叮嘱我听老师话,好好学。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学生生涯。家里没小板凳,我就到教室外找了几块砖头垫起来当凳子坐,没有作业本,母亲把她包中药的草纸积攒起来用线串成一沓让我用。我从"毛主席万岁"学起,从"1+1=2"学起,期末考试得了个双百分。母亲怜爱地夸我有出息,说我是我们弟兄几个最能学进去的一个。我知道,这是母亲的夸奖,也是母亲对我的希望。我正是肩负着母亲的重托和希望才读完了小学、初中、高中,才有勇气复习了两年有机会上了大学,成为我们村走出的为数不多的大学生。

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母亲离我而去。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母亲特别忙,特别地累,也特别地伤心。先是外婆得了重症,没过多少天就去世了。外婆临终前最不放心的是我母亲,她知道我母亲也有病,日子不好过,叮嘱我外爷和舅舅、妗子们常去看我母亲。在外婆去世的一个月里,母亲几乎天天以泪洗面,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屋漏偏遇连夜雨。外婆的丧期还没过,奶奶也病倒在床上。母亲实在没有力气去伺候奶奶了,只好让我把两个哥哥叫回来轮流去看护。奶奶跟着我大伯过,尽管离我家不远,但要上一个大坡。奶奶去世的那天,母亲听不进任何人的劝说,执意让父亲搀扶着爬上大坡到奶奶的灵堂前,看了奶奶最后一眼,由于悲伤过度,差一点昏死过去。

送走了外婆,送走了奶奶,母亲的身体彻底垮了,从此一病不起。抚摸着她瘦削的双手,看着她那略显浮肿的面颊,一家人干着急,没有半点办法。看到父亲和兄弟几个都在,母亲强撑着从床上起来,对父亲、大哥和二哥说,你们都去上工吧,别耽误了公家的事。我们都知道母亲的脾气,她认准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只好散去。父亲和两个哥哥都不在家,弟弟年龄尚小,我也就蒙生了退学的念头,又不敢给母亲说。那段时间,一到课间操就偷偷跑回家里看看母亲怎么样,一放学就跑回家学着做家务。母亲看出了我的心思,把我叫到床前说:"妈的病就这样了,你就是整天在我跟前我也好不到哪儿去,可荒废了学业就难赶上了。"看到母亲的态度很坚决,我也就打消了退学的念头,一边上学一边照顾母亲。我现在会炒菜、会蒸馍,也会擀面条,都是那时学会的。

母亲去世的那天是农历十月初五,也是我奶奶的"五七"祭日。我记得之前的那个晚上,母亲己病得不省人事,脸上烧得彤红,嘴里老是念叨着外婆来领她上路了。我哪见过这种阵势,立刻叫来了大夫。大夫来后给我母亲打了退烧针,母亲的情绪才慢慢稳定了下来,来瞧我母亲的舅舅和妗子们也很晚才离开了我家,说明天再来。

第二天早晨,天气出奇地好,没有一丝风,尽管已立了冬,我们还穿着单衣,却感不到一点凉意。母亲的病也好多了,自己从床上起来,还梳洗了一番,说是要等舅舅和妗子们来。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舅舅、妗子们就来了,母亲走到院子外迎他们回屋,习惯性地坐到门坎上。难道母亲的病真的轻了吗?学校早集合的钟声已传到我们家的院子里,我向舅舅、妗子们打了招呼,又向母亲告了别。母亲慈祥地冲我点点头,谁知道,这一点头却成了我和母亲永远的告別!象往常一样,中午一放学我就一路小跑回到了家,院子、屋里不见一个人影,舅舅、妗子们已走了,父亲和哥哥带着弟弟去给奶奶做"五七"了。我叫着"妈妈、妈妈",直奔里屋,只见昏暗的里屋里,母亲躺在床上正难受地扭曲着身体,浑身滚烫滚烫,象昨晚一样嘴里嘟囔着"我要去见你外婆了,我要去见你外婆了",还没等我问一声就听不见声了。我当时就吓傻了,哇哇地哭着跑出去找人。等邻居来时,母亲已经永远地走了,那一年她四十四岁。

 母亲的一生短暂而又艰辛,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每每想起和母亲在一起的艰苦岁月,泪水就会止不住从眼眶中流出,使我既感到心酸,又感到幸褔。娘在家在,有娘的孩子真好。母亲说过要我好好做人,好好读书,将来还要享我的褔。如今,前两件都实现了,但怎么样才能享我的福呢?母亲,如果老天有眼,如果您在天有灵,我愿下辈子还当您的儿子,让您享足享够为儿的福。

作 者 简 介

付蔚,洛阳新安人,大学文化。现任义煤集团宣传部副部长、新闻中心副主任、《义马煤矿志》主编,全煤系统企业文化专家组成员。爱好文学,擅长诗歌散文。曾有多篇企业文化专业文章、散文、诗歌等散见于报纸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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