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潮丨芦苇人家(中篇小说)连载之六

十二

春风吹过,夏雨下过。北宋村的一个地主分子和一个富农分子都接到了摘帽通知书。他们都成了社员成份。唯独宋绍智没有接到通知书。起初,宋绍智还以为迟几天就会送来。等了几个月,仍不见动静。他先去找地主贺起风问情况。贺起风拿出了他的摘帽通知书。宋绍智仔细看着。摘掉地主分子帽子的通知的标题下写着:“查你大队第四生产队地主分子贺起风,现年六十五岁。在群众监督教育下,尚能遵守政府政策法令,从事生产劳动,获得了一定的改造。经审查同意摘掉其地主分子帽子。贺起风和其子女的成份均按社员成份。希立即告知本人,并向群众公布。此致,北宋大队。”下边是县革命委员会的落款和大红钢印。时间是三月十日。

贺起风一手端着旱烟袋,一手埒着山羊胡须,歪着脑袋问:“老弟你还没有收到?”

宋绍智说:“没有。也不知道咋回事。”

贺起风很有把握地说:“一定是你那反动军官身份拖累的。你是双重身份啊老弟!”

宋绍智觉得不对。他说:“这是两码事。我就不是反动军官嘛。”

贺起风一仰脸:“这就只有天知道了。”

“小人!”宋绍智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去问支书宋光来。

宋光来哈哈着说:“我也不知道是咋回事啊?前天在公社开会我还问你这事。公社刘书记说审查需要过程。再等等吧。”

宋绍智决定不等了。七月底的一天,宋绍智来到县委询问。人家说,地富摘帽归民政科管,叫他去找民政科。

宋绍智找到了民政科。民政科办公室里摆着三张桌子。靠北墙窗户处一张单独的桌子后边坐着三十多岁的中年人,另外两张靠门口面对面,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天气很热,一台吊扇呼呼转着。宋绍智知道,单独坐着的应该是领导。他直接来到领导桌子前,说了自己的目的。

中年人吃惊地说:“不可能,不可能,六月十五号,全县地富摘帽工作全部已经结束,你说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宋绍智说:“你说全县都结束了,我为啥没有收到通知?”

中年人对门口的年轻人说:“小刘,你查一查这个宋绍智的档案,看看是咋回事。”

小刘把宋绍智让坐到长条木凳子上,说:“你先歇着,我去查一查。”说着拿了一串钥匙出去了。

没一会儿,小刘回来了,先向领导汇报说:“赵股长,我查了北宋大队和他们公社所有地富分子的档案。没有宋绍智的。”

赵股长说:“这怎么可能呢?宋绍智,你是哪一年戴的地主帽子?”

宋绍智说:“我是五二年转业回来的。五八年给我带的地主帽子。六三年给我戴的反动军官帽子。”

赵股长起身给从暖壶里倒了一杯水,端给宋绍智,宋绍智赶快起身,双手接过,连声说谢谢。赵股长把椅子拉到宋绍智面前,坐下问:“你说你是转业回来的,从哪转业的?因为啥戴的帽子?”

宋绍智手里捧着茶杯说:“我以前在国军第一军当炮兵连长。四九年底,部队在四川邛崃起义。部队起义后,我在解放军西南军政学院学习了一年零三个月。后来分配我到工厂做工,我不熟悉工厂工作,五二年回来,咱们县民政局给我开了个转业手续,让我回宋家河村安置……”

赵股长笑着挥手制止宋绍智,对小刘说:“小刘,你再查一查五二年的转业军人档案。看有没有老宋的档案。”小刘答应一声出去了。宋绍智听赵股长称他老宋,又见他办事认真,觉得赵股长有水平。心里舒坦了不少。

小赵拿着一本档案回来,示意赵股长到他的办公桌前。小刘摊开档案,指着让赵股长看。

赵股长笑着把电风扇调了档,呼呼声小了点,又在椅子上坐下说:“老宋,你这地主帽子是谁给你戴的?谁通知你的?”

宋绍智说:“支书宋光来和治安主任陈公赞,他们两个给我戴的帽。还有反动军官的帽子也是他们两个给我戴的。”

赵股长站起说:“胡来,胡来。给坏分子戴帽是要政府批准的。怎么他两人就给你戴上帽子了?老宋,你根本就不是地主分子。也不是反动军官。你是国民党起义军官。政府应当安置的。这么多年,你都没找过?”

宋绍智愣愣地看着赵股长,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站起来,把茶杯放到桌上说:“赵股长,你说这是真的?你说我白戴了二十多年的帽子?”

赵股长笑着说:“坐,你坐下说。不是白戴了,而是根本就没有什么帽子。真是莫名其妙。”赵股长又摇着头说:“莫名其妙!”

宋绍智想起自己被无数次批斗,被无数次喊着打倒。想到自己被逼安家到三联潭那个荒芜人烟的芦苇沟里,云来不能考学,雨来考上学不能上,想到一箩筐蔑视的眼睛,想到二十多年的呵斥、欺凌,宋绍智胸腔憋闷,喉头梗塞,两行热泪奔涌而出,一直冲到脖子里。这是他二十多年第一次这样畅快的流泪。

赵股长在门口的洗脸盆里拧了毛巾递给他,拍着他的肩膀说:“老宋,你冷静。坐,坐下歇歇。”

宋绍智擦着泪,泪水越擦越多,终于,他呜地一声哭出声来。小刘和那个女同志不知所措站着看他,赵股长拉着他坐下说:“老宋,那些是当时那个环境造成的。基层同志水平不高,政策掌握的有偏差,你也应该理解。好在,这些都过去了。邓副主席说向前看。你也要向前看。回去把这些给大队说清楚就是了。你,不是地主分子,也不是反动军官。你是起义军官。这就是你的真实身份。中不中?”

宋绍智擦了脸说:“赵股长,我啥也不说了。你给我开一张证明。说我不是地主分子和反动军官。我回去交给大队支书。”

赵股长笑了:“老宋,这个证明我没法开。政府没给你戴帽子,咋开证明?”赵股长笑了笑又说:“要说帽子,你只有一顶帽子,那就是国民党起义军官。”

宋绍智说:“你不开证明,我还是说不明白。谁相信我?”

赵股长说:“这样,你先回去。等张局长下午回来,我请示一下张局长。如何处理,你等通知好了。”

宋绍智说:“我从冬天等到春天,从春天等到夏天,我这心都等空了。”

赵股长仍然笑着:“你放心,我很快给你答复。你也不用跑了,三天以内我去找你。中不中?”

宋绍智一路轻风地回到家。吃了晚饭,他坐在门前一块河光石上拉京胡。这几年,他跟着收音机里的京剧唱段拉。水平提高不少。他拉的非常投入,一只脚打着拍子,摇头晃脑,拧腰摔臂,芦苇荡里无数的青蛙为他伴唱。直到汗水湿透了衣裳,他才停下来歇息。他一面擦着汗,一面听着成千上万的青蛙一起鸣叫。月光铺洒在青青的芦苇上,四周一片寂静。二十多年的经历又一一浮现在眼前,宋绍智又一次流泪了。

第二天,张局长和赵股长骑着自行车来了。自行车放在窑脑,宋光来带着他们来到宋绍智家院里。张局长感慨唏嘘:“哎呀老宋,你就住在这里啊,这陡坡,这沟沿,天晴下雨的,真是太不方便了。”宋光来在一边说:“我三叔家的老院土改时被分了,他回来没地方住,就在这儿安了家。三叔你也真是的,人家都申请宅基地,你咋不申请呀?像你这种情况,应该优先考虑的。”

宋绍智招呼他们屋里坐。张局长说:“就坐在院里吧,院里凉快。”宋绍智要回去搬凳子,张局长拦着说:“不用,不用,这些石头多光堂,就坐这石头上。呵,这么大一棵椿树,阴凉多好?来,咱都坐。赵股长,你把情况给老宋说说。”说着和赵股长在石头上坐下。宋光来也在石头上坐下。

赵股长笑着对宋绍智说:“昨天下午,张局长开会回来,我就把你的情况向张局长作了汇报。张局长当即向邵县长做了汇报。邵县长指示,你的情况属于基层掌握政策出了偏差。那也是在特定环境下发生的误会,应当予以纠正。至于纠正的方法,要我们和你商议一下。另外,你是起义军官,当时应当安排。不论过去是什么情况,现在比照右派平反的规定,你可以申请安排一个子女做公职人员。老宋你看还有啥说的。”

宋绍智经过一夜的深思,重新恢复了他的冷静。和光同尘,为而不争的观念又回流到他的血液里。当张局长再次问他有什么话说之时,宋绍智像以往那样微笑着说:“特定情况下的误会,一句话打发了我二十多年的两顶帽子,未免有点轻巧。不过既然邓副主席说向前看,我也不再说啥。张局长你也看见了,我在这半沟沿上住了二十多年。现在,孙子孙女一大群,十来口人挤在这三孔窑里。你看能不能给解决一块宅基地。我想盖几间房子。”没等张局长开口,宋光来抢着说:“没事没事,三叔你放心,你的宅基地我去给你办。你早说,我早给你办了。”

宋绍智笑着说:“我怕我一找你,你再给我弄一顶帽子带上。我这腰都叫帽子压弯了。”

宋光来咧嘴干笑着说:“看我三叔说的。三叔就是爱说笑话。”

张局长对宋光来说:“你们过去执行政策出了问题,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损失。邵县长指示,你们应该在群众大会上公开宣布,宋绍智同志是起义军官,不是反动军官,属于地主成分,但不是地主分子。地主成分现在一律改成了社员成份。你们要公开向宋绍智同志赔礼道歉,消除一切消极影响。给宋绍智同志批宅基地的事,你们要抓紧办。老宋,邵县长说要给你这个国民党起义军官落实政策,先给你安排个子女接班,你看安排那个。具体办理,你找赵股长。你看行不?”

宋绍智只想摘掉帽子,没有想到给他安排子女接班,他想了一下说:“我和孩子们商量一下再说行吧?”

张局长说:“行。你们商量好了去找赵股长办理。落实起义军官政策的事,我去办。”

送走张局长和赵股长,宋光来又拐回来对宋绍智说:“三叔,你咋直接找到县里了,有啥事给我说,我去给你办就是。你看,局长都亲自来了,还给你安排一个接班的。三叔你准备叫谁去?云来哥?雨来兄弟?”

宋绍智还是那样微笑说:“这个,等我从南京回来再说。”

“南京?你去南京干啥?”宋光来吃惊地问。

“还账。”宋绍智平静地说。

“还账?”宋光来更加不解。

(未完待续)

作 者 简 介

张海潮:1957年生:退休工人:写过诗:写不好:扔了:写过散文:写不好扔了:写小说还写不好:准备扔:没有文采:跟着朋友瞎起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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