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散文實在太「奢侈」了──龐余亮跨洋訪談小記 | 九歌文學誌
《半個父親在疼》是龐余亮第一本自傳體散文,作為書名的〈半個父親在疼〉寫於父親過世七年半才落筆,在回憶中與在天上的父親和解,與寂寞的農村童年告別,把故鄉帶在身上,透過與九歌總編輯陳素芳的跨洋對談,龐余亮細說自己的文學之旅。
問:談談您的文學成長歷程吧。您是在一九八六年開始文學創作,最初發表的作品是詩。現在您創作的領域涵蓋詩、散文、小說、兒童文學。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發展,哪一樣文類是您創作的核心?
答:謝謝您對我的關注。一九八六年,我十九歲,剛剛師範畢業,來到一所鄉村學校做教師。因為個子小,年齡小,體重輕,是一個標準的「小先生」。鄉村實在太寂寞了, 因為交通閉塞的問題,最新的報紙也只是兩天前的。情緒非常低落,這時候,是文學創作拯救了我。正好我在師範裡受過八十年代朦朧詩浪潮的薰陶,自然而然地就一頭紮進了文學閱讀和詩歌創作中。與詩歌創作齊頭並進的是童話創作。這樣的創作狀態是自發的,也是無人干擾的,實際上在無意中完成了一個文學創作的自我訓練。
生活在繼續,從理想主義的金黃八十年代,再到物質主義橫行的灰色的九十年代,我的詩歌有了很大的進步,還獲得過一九九八年的民間詩歌最高獎──柔剛詩歌年獎,這個獎一年獎勵一人。同時相當豐富的閱讀量讓我萌生了其他體裁的文學創作,於是,詩歌的這一個枝頭上就結出了短篇小說和散文這兩個果實。童話這個枝頭上就結出了兒童文學這個果實。很多朋友都詫異我為什麼能夠在不同文體之間自由穿梭,其實答案就在我的十五年鄉村教師的寂寞生活中。在四種文體中,詩歌和小說是我的核心,而被朋友們謬贊過的散文是我創作量最低的文體,寫散文實在太「奢侈」了──它要求作家必須完全敞開自己,向讀者交出百分之百的憂傷、痛苦和歡樂。
▎汪曾祺的小說是打開我文學生命的鑰匙
問:江蘇作家汪曾祺、畢飛宇等在台灣很受台灣讀者喜愛,同樣來自江蘇,您曾經說把腔調和技巧累積在一起就是一篇好文章。談一下腔調問題,就以上述二位及您的作品為例。
答:首先說說汪曾祺先生,汪曾祺先生是高郵人,我老家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隸屬於高郵,所以我的腔調裡就有高郵話的味道。之所以對汪曾祺先生感興趣,還有一個特別的原因。我在〈半個父親在疼〉中寫過,父親生我的時候四十八歲,又是文盲,加上他脾氣暴躁,我們之間的溝通實在太少,等到我想瞭解父親一生的時候,父親已經去世了。為了彌補這樣的缺憾,於是我就把閱讀的目光轉向了與父親同齡的汪曾祺先生,汪先生屬猴, 父親同樣屬猴,從出生日期來算,汪先生比我父親僅僅長了三十二天。這樣的巧合,讓我特別習慣和迷戀汪先生文字的腔調。最讓我感觸最深的是汪曾祺先生的小說《晚飯花》, 這篇小說是汪曾祺先生打開我文學生命的鑰匙,初中生李小龍在香氣四溢的晚飯花叢中看見了王玉英,文學的腔調就這樣產生了──初戀的美好和忠誠。同樣的是畢飛宇先生,他和我都是興化老鄉,又是同齡人,唯一不同的是,他是教師的孩子,我是農民的孩子。聰慧和睿智令他的目光有如手術刀般的銳利。比如《青衣》,比如《玉米》,畢飛宇的文字價值已不限於這個時代,他像魯迅一樣超過了時空。讀他的文字,等於他帶著我攀上了高高的樹梢,我會跟著他一起俯視這苦樂的人間。
▎我在成長,父親在衰老:我在寫詩,父親是文盲
問:您曾經說過:「我這個名字是三個最聰明的人組成,龐統、周瑜、諸葛亮。但事實上是錯的,因為中間的餘是多餘的,不是周瑜的瑜,因為我在家裡真的是多餘的孩子, 父親四十八歲生我。我沒有經過父親青春時代,接觸是父親的老年時代,因為農民容易老。」是不是這原因所以在父親過世七年半後,才能釐清,甚至省思你們之間的父子關係?畢竟你面對的不是父親的風光年代,而是他無助無力甚至生命難堪的時光,談談寫這篇文章的心理轉折?
答:父親在世的時候,我們像一對仇敵。我是他最小的兒子,用蘇北話說,我是我們家的老巴子。但因為我出生的時候,他已四十八歲,按照農村的風俗,他必須要在他衰老的階段裡,完成給我砌房子和娶親兩大工程。只要他一想起這樣的大工程,他就惱怒,然後遷怒於我。就這樣,我成了他的累贅。我在成長,他在衰老。我在寫詩,他是文盲。這樣的缺陷和不理解,就是命運的考驗,就像我的名字註定不能成為最聰明人的組合。我和大哥二哥不一樣,我見證了他最無力的最難堪的時光。說實話,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後悔自己和父親的對抗,為什麼不和父親多多交流?為什麼不順從父親的要求?但生活就是這樣,什麼叫「子欲養而親不待」?所有的悔恨都在我離開家鄉後瘋狂生長,尤其在那個秋天,我在我現在謀生的小城公園門口遇見了一個中風的老人的那個晚上,我寫下了〈半個父親在疼〉。在這篇散文裡,我完全敞開了自己,也妄想通過這個文字,再次和我在天上的父親重逢。所以,當讀者跟我說起這篇散文,我總是說,一定要好好愛你的父親 !
問:《半個父親在疼》是您自傳體的散文,寫父親的筆重,寫母親的抒情,這是不是就是另一種親子關係的縮影?在其中,我讀到了一種寂寞,童年時的寂寞,創作的寂寞, 甚至家鄉因一場大水災消失的寂寞?您認為個體的生命本質就是寂寞?
答:謝謝您如此暖心的理解 !有評價家也看出了這一點,他說你寫父親的文字寫得很暴烈。寫母親的文字寫得很溫存。這是為什麼?我被這樣的評論嚇了一跳 !我這樣寫,絕對不是有意為之,而是很自然形成的。愛父親的方式和愛母親的方式就是如此不同。但我相信,每個孩子愛父母的方式都是不一樣的,但滾燙的血脈關係卻是相同的。父母生下了我們,陪伴了我們一程,接著就把我們丟棄在這個世界上,丟棄這漫長漫長的寂寞中。因為父親母親的年齡,我的寂寞感來得比較早。童年的寂寞,寫作和讀書的寂寞,洪水漫過防洪堤之後的茫茫寂寞,寂寞就這樣餵養我,記得一九九一年老家大洪水,暴雨連綿,用於洪水潰堤的救護物(門板和空油桶)在天井中,父親和我都徹夜未眠,我在父親的嘮叨中什麼話也不說,一心捧讀美國作家湯瑪斯‧伍爾夫的《天使,望故鄉》。這本自傳體小說中的尤金也是家中的小兒子。寂寞的尤金,彷彿就是寂寞的我。在如此寂寞的餵養中, 疼痛越來越顯山露水。寂寞中的疼痛貨真價實,同樣營養無窮,這,就是寂寞和疼痛的力量所在。
問:您曾說在摸索創作的過程中,抄了許多文章,還提到台灣詩人洛夫〈血的再版〉,台灣作家的作品你接觸過哪些?有怎樣的印象。
答:童年我渴求讀書,因為貧窮和閉塞,幾乎無書可讀,這就養成了我抄書的習慣。我的詩歌寫作很早,但很是笨拙。真的是非常有幸啊。記得那個大學圖書館的冬天夜晚, 我遇到了洛夫先生長詩〈血的再版〉,我剛剛十七歲。〈血的再版〉是發表在洛夫先生老家的雜誌《芙蓉》之上的,我花了兩個晚自習,抄完了這六百行的長詩,我擤乾那拖得老長的清水鼻涕,真正有了茅塞頓開的喜悅,就這樣,融合了現代性和傳統性的洛夫先生帶著我闖開了我的詩歌之門,不是每個詩人都有這樣的幸運。後來,我又在圖書館的書中「見」到了詩人林煥彰,散文家蘇偉貞,小說家鍾理和等,我又從這些臺灣作家的作品中「抄」到了寫作的真經。巧合的是,在洛夫先生去世的前一年,我在我所在的江邊小城接待了他,我送了他一顆那個秋天最大的香櫞,在那只香櫞裡,有我寫不出來的感恩和尊敬。
▎「永記薔薇花」就是我在人間的苦行記
問:在台灣版《半個父親在疼》有一輯「永記薔薇花」這是貼近生活、文學的篇章, 談談如何在生活中取材?
答:除了李白,這世界上很少有文學的天才。一個人愛上了文學,註定是苦行僧,註定是乞丐,註定是流浪漢。在這點上,汪曾祺先生就是我的榜樣,我去過汪曾祺先生的高郵竺家巷,那裡的人物,那裡的巷子。幾乎完全就是他作品的文學地理。我有無數個筆記本,筆記本上全是生活的素材,後來幾乎全部變成了「永記薔薇花」這一輯。說起來, 「永記薔薇花」就是我在人間的苦行記。我學師範的揚州城,我工作過的鄉村學校,我在人間遭遇過所有的朋友,還有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都成了我筆記本上的素材。我有一個寫作的奧祕:如果我的文字沒有一個著力點,我的文字註定會飄浮起來,成了失敗的作品。相反,有了筆記本上的素材,我的文字就有了一個現實的著力點,我不會再浮到水面上來。三十多年的寫作經驗是,隨時隨地做一個落葉和落果的撿拾者,然後,那些素材自動在我們的生命中發酵成酒。我最大的體會是,要寫出好文字,必須將自己的毛孔全部張開,讓所有的酸甜苦辣,讓各種顏色的煙火氣,將我們緊緊擁抱,直至聽到自己的心跳, 往往到了那時刻,好作品就過來敲門了。
|龐余亮
一九六七年三月生於興化。揚州大學文學院客座教授。著有長篇小說《薄荷》、《醜孩》、《有的人》、《小不點的大象課》、《神童左右左》、《我們都愛丁大聖》,散文集《頑童馴師記》、《紙上的憂傷》,小說集《為小弟請安》、《擒賊記》、《鼎紅的小愛情》、《出嫁時你哭不哭》、《你們遇上了好辰光》,詩集《比目魚》、《報母親大人書》,童話集《銀鐲子的秘密》、《躲過九十九次暗殺的螞蟻小朵》等。獲得過柔剛詩歌年獎,漢語雙年詩歌獎,紫金山文學獎,孫犁散文雙年獎,揚子江詩學獎,首屆曹文軒兒童文學獎等。現居江蘇靖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