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惕思 | 风华再现明清家具收藏展 序

2020-06-11 10:08

研习君按

本文是1999年台湾国立历史博物馆“风华再现——明清家具收藏展”的序言部分。本文以“文心雕龙”的角度来鉴赏传统家具，体现了极高的审美眼光与艺术水准。

- 学海遗珍 · 第廿八期 -

风华再现

文 / 柯惕思 译 / 张慈安

本文选自“风华再现——明清家具收藏展”序言

明清家具研习社 重新配图整理

壹 简 · 达

家具中的儒家精神

20世纪早期的鉴赏家除了盛赞明式家具典雅简朴的造型之外，亦欣赏其珍贵的硬木用材。

西方人在其强调拋开传统维多利亚繁丽派的现代艺术及建筑中，看到了与明式家具一致的风格。

中国鉴赏家亦从明式家具所表现出的美感与气度，重新体悟了传统儒家思想所倡导的简达精神。

在中国尚未对外开放期间，关于明式家具的硏究虽多仅见于海外各地，但本土的硏究却从未中断。

这段期间中国大陆收藏家所收的家具珍品均在王世襄1986年出版的《明式家具珍赏》一书中有详尽的描述。

此书展现更多样丰富的明式造型与装饰，而不仅限于早期西方所偏好的简朴风格。王世襄试图根据唐代以前的文学分类系统加上自身的专业素养，提出一套家具风格的分类系统。

在刘勰（465〜522AD）所著的文学评论集《文心雕龙》一书中曾提及：

……奇正虽反，必兼解以具通；刚柔虽殊，必随时而适用。若爱典而恶华，则兼通之理偏，似夏人争弓矢，执一不可以独射也……

这段话表达出精英文化的传统，其主张是要超脱主观的好恶，因此美是先需理解之后才会有所体悟。

一旦我们深入了解中国文化历史的深奥和多样性，我们才能拓展自己欣赏各种不同装饰风格的角度。

贰 形 · 神

共通的形制与不同的特质

《文心雕龙》除了引发起对于美学的硏究，在此文也藉其反映从简到繁等不同装饰风格的差异。

我们在此也可以应用文学赏析和早期文学风格分类的相关概念，进—步发展一套家具的赏析方法。

从文献记载中可发现，不同的家具型态是为了因应不同的使用场合。

就家具而言，不同的风格反映出使用者的社会地位、教养和性别，有时也代表了地方特有的人文风俗。

清乾隆 紫檀雕西番莲“庆寿”纹宝座

不论是为天子或地方长官所用，宝座在家具中占有一席之地。

宝座大量使用珍贵的质材，故有衬托持有者尊贵身份的功能，因而亦被其他非官方的有权有势者所使用。

地方长官一般使用壮丽的大桌大椅于宏伟的屏风前以营造出令人敬畏的气势。

清 红木扶手椅

另一方面，书房的家具陈设则传统地表达出文人仕绅不经意的自我克制和随意的优雅。琴桌、四出头官帽椅、书架全都反映了这种含蓄俭约的风格。

明 紫檀琴桌

明 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

明 黄花梨三层栏杆架格

每一户人家家具陈设的风格也会因不同的房间而有所差异。

如广大的空间便需要大小与其相呼应的家具。大型条案便经常靠墙置放，高大的屏风和橱柜则直达天花板，这些理性风格的家具通常代表一家尊贵雄伟的气势。

清 紫檀圈口雕花架几案

不要置放太多物品在私人的小房间是很重要的，同时物品的大小也需视空间的狭阔而有所调整。

在女用房间中所陈设的家具通常有较多的装饰，尤其是传统的妆奁家具，常饰以祈求多子多孙的吉祥图案。

黄花梨有柜门五屏风式镜台

为形容男用房间的典雅简约风格，文震亨以女用房间来做为对照：“室中精洁雅素，一涉绚丽，便如闺阁中，非幽人眠云梦月所宜矣。”

在此，透过简约风格的家具，再次展现了儒士含蓄的高雅。

大体而言，古典家具有其共通的形制与风格，而地区性的差异则反映了中华民族文化的多样性。

北京地区的家具也带有北方保守的传统，但更表现出宫廷风尚的深刻影响；江南地区的家具较为细致典雅，反映了当地所著称的自由人文精神。

明 黄花梨三五足圆香几

福建地区的家具则更加细致，其构件和造型相当精巧讲究；广东地区的家具特别厚实，透露当地资源的丰富。

清末 酸枝镶石如意钩公座椅几

叁 微 · 著

明清家具的绝代风华

如王世襄所说，要很精确地讨论装饰美学是非常困难的，因为每个人均有其主观的认知，所以争议是无法避免的。读者也会发现下列的观点并非是绝对的，而是经常有所重叠交错。

1. 凝重与雄伟

凝重与雄伟象征仪式祭典所代表的尊贵正统精神。无论是在祖先崇拜或民间宗教祭祀，大型的供桌是在这些场合所使用的典型家具。

黄花梨翘头案有著与这些场合相符的庄严气势，且其坚实的面心则隐喻著充裕的资源。

黄花梨夹头榫带拖子翘头案

中国北方的家具通常有粗犷的风格，如黄花梨罗汉床（图13）的高腰造型搭配竹节式的矮老是中国中北部的特质之一，在深受辽文化影响的山西地区曾发现有类似型态的围子并饰有髹漆的床，其上的摩羯图纹是辽文化相当普遍的表现。

虽然此张床本身并不大，但其牙条的宽度和高腰的造型却给予硕大的印象，此外还饰有繁複的雕饰，其雕工线条相当圆滑流畅。

黄花梨 有束腰罗汉床

2. 活力和美丽

就家具而言，活力是经由线条的构图和力道而展现，这和传统书法艺术有所关联。四出头官帽椅的造型是最具此特质的代表范例。

马蹄足的造型如同一笔圆满挥洒的书法，可为作品增添活力，若再配合向外微弯的腿足，便散发出不可抗拒的魅力。

明 黄花梨四出头官帽椅

3. 简约主义

与文人相关的装饰风格也可追溯至古典文学中强调简练的表达风格。简练的风格如同显附的风格均深植于传统儒家价值观，其常可见于文人的书房或其私人寝室。

单纯的四面平造型是这种朴素形式的代表，当其以含蓄的细部修饰加以调和是非常赏心悦目的。

明 霸王枨四面平黄花梨嵌柏木琴桌

条桌翘起的两端呈现出尊贵的承接风格，其坚固的面心有着丰富的纹理。

明 黄花梨四面平长条桌

至于琴桌，其起于桌面的圆角向下延伸至内弯的腿足而终止于不同方向的尖端。

黄花梨琴桌

在一般人的眼中，这些不起眼的细部变化事实上便呈现了在传统型制限制下所做的各式变化。

4. 显附

根据古典文学所言，所谓“显附”，便是直接清楚的词语和明确的论证，这种结构明快的文章是被称许的。

明确清晰的结构亦是为创造出理想感官经验的古典建筑学奉为圭臬。这些原则亦适用于家具的设计，尤其是案型向外展开的腿足结构。

黄花梨刀牙板带屉酒桌

其他展现出赏心悦目的建筑式结构家具包括方桌，其牙条模仿建筑物支撑屋簷的斗拱托架构造，罗锅枨则如同木架结构的拱形梁柱，显示向上举起的意象。

这些突起的构件和我们天生对地心引力的知觉相互对立，进而表现出整体的平衡。

黄花梨一腿三牙方桌

5. 典雅

所谓“典雅”，即代表不夸饰之美、单纯不繁的造型、细致和优雅的气质。

黄花梨香几的古典高腰形式，搭配线条细致修长的腿足和清雅的牙子，充分表现典雅的气韵。

明 黄花梨高束腰五足香几

禅凳完美的比例，兼之精细的做工，也展现出典雅的传统风格和单纯造型。

清 黄花梨束腰马蹄足方凳

6. 秾华

秾华式的装饰，藉由繁复美丽的图案而表现，是中国北方的特色之一，此类装饰图案通常还有著各种搭配的吉祥意涵，妆奁用家具如架子床、衣架、面盆架和镜架等，经常饰有福、寿、喜等字样，或雕以其他花鸟吉祥图案，尤其是麒麟瑞兽配合有子水果的图案，代表求子的殷切盼望，如锦锻纹理的雕花围子则常用以装饰架子床。

明 黄花梨龙凤纹十柱拔步床

7. 妍秀

妍秀代表南方细致写意的装饰风格。黄花梨镜台是典型代表，其镶板雕有成簇的梅花图案，象征春回大地与女性秀美的特质。

黄花梨折叠式镜台

8. 圆浑

圆浑是一种整体性的观念，通常用来形容明式家具。浑圆式的整体性可在坐墩看到

紫檀开光坐墩

仿竹方凳经由各式圆形结构表达出圆浑的整体性；

明 黄花梨裹腿双圈卡子花方凳

9. 线条之美

线条的运用和情感的抒发均是中国艺术和文学的重要特征，线条的运用深植于书法艺术，而情感的抒发是音乐旋律的创作根本，两者相结合后以传统舞蹈和书法为代表。

传统舞蹈展现身体柔软的延展性与和谐的韵律。书法则利用毛笔刹那的挥舞而呈现以纸墨。

线条的运用和情感的抒发亦是成功的家具设计所下不可或缺的，流畅委婉的造型及壶门式复杂的线条均是此种特质的表现。

10. 柔婉

琴桌展现了柔婉的特质，其侧板造型如同水中的涟漪。柔婉的风格表达出如行云流水般的意象，如同明朝木工圣典《鲁班经》中提及的勒水花牙即是。

黄花梨琴桌

从南官帽椅的搭脑到背杆间及靠手到鹅脖间流畅的造型，成功展现了韵律般的柔婉特质。

明 黄花梨南官帽椅

11. 劲挺

劲挺一般用以形容清式家具，其强调直线的空间分割、几何图形和各式转角结构的运用。

劲挺通常表现在没有雕饰的明快造型，而如何取得与宽广开放空间的平衡，则是设计成功与否的关键。

明 黄花梨如意云头靠背板南官帽椅

清 黄花梨方禅凳

清 紫檀束腰攒罗锅枨半桌

11. 空灵

空灵的精神是指物品的飘忽本质，经由些微开放的造型，其间的隐蔽处便会因而更加突显出来。

明 黄花梨冰裂纹透棂格柜

13. 沉穆

沉穆反映平衡和比例的基本特质。最典型的代表是圆脚柜，其由中央基板看似直线实则渐次向上内缩的框架，展现了在厚重感中的轻巧，小心摆置的白铜构件则营造出一在完美平衡中的沉稳焦点。

清 黄花梨圆角柜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