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益之路 | 林东之南 :我的凉山儿女
◎文/林东之南
◎图 /源自 林东之南
是第三次来凉山了吧。时隔一个月,我再次出现在青山机场的门口,不远处老大姐捧着鲜花,正笑眯眯地走过来。
大姐是当地一个公益组织的灵魂人物,50出头,火辣的性格,来去如风。这里天亮得晚,要到7点40左右。在每天天亮之前,大姐已经做了很多事,她会义务扫好半条街,磨豆子做豆花,再到妹妹的小店里帮忙,忙得像个陀螺。晨曦从小镇后面的山脊上铺开的时候,大姐已经劳作了3个小时。
哲人说一命二运三风水,我想是这样的。大姐有两个儿子,老大有残疾,好不容易讨得了媳妇,一家人把媳妇宠成了公主。老二年轻,活得时尚,交了一个漂亮的女友,闹着要大姐买辆车耍,大姐也只能咬咬牙,节衣缩食地满足了老二的心愿。只是自己每天风里来雨里去,苍老得与年龄非常不符。前些天说起房子的事,把大姐愁得像70岁的老人。
第一站是黄土中学,团委书记已经在校门口等待,会议室里召集来的孩子安静的坐在那里,校服是一样的,但是仍然可以看出他们比同龄人要瘦弱,肤色也更黑。
我给他们讲起自己读书时的艰难,讲起自己为什么会走上助学的路,我讲得很动情,因为那是我真实走过的坎坷路,我看见泪珠从一个孩子的脸上滑下来,我走过去把手放在她头上,孩子,你是要告诉我,你和我走过同样的路吗?
这一次结对了30个学生,走出校门的时候,看见刚才坐在台下的那个大男孩在篮球场上跑动,很阳光,很帅气,大凉山的紫外线很厉害,傍晚时分,天空仍然蓝得炫目,飞机拖着长长的白线,从遥远的高天上飞过。
今天是周五,阿果姐妹会从学校回到租住的地方。未走到村口,便看见阿果站在那里跳着挥手,身后是一株正在盛开的花椒树。她的身影还是那么瘦小,不像一个16岁的孩子。
6年前,阿果的父亲从大桥上跳进了滚滚的雅砻江,7个月后母亲也去世,阿果姐妹自此成了孤儿。一年之中,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开始顶门立户当了家长,她倔强地擦干眼泪,牵着那年只有7岁的妹妹的手,蹒跚跋涉在大凉山的山梁上,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晨昏。
晚饭时,阿果说我给你唱一首彝族民歌《父亲》吧,虽然我听不懂,但是我看得出孩子唱得很动情。一曲未了,阿果伏在我肩膀上嚎啕大哭,她说:“6年了,今天我又有爸爸了。”
今天的清晨照例又是姗姗来迟,早上的霞光洒满小街的时候,我们已经整装待发,今天要去看望茨古。那里离太和镇有1个多小时的路程,高速下国道再下乡道,最后是一条乱石丛生的小路,车子加大油门爬坡,身后浓烟滚滚,卷起一条黄龙。
茨古的叔叔伯伯今天都来了,事先有约,今天我们要召开一个重要的家庭会议,议题就是关于他和5个弟弟妹妹。
2周前,因为一只羊的家庭琐事,其实并未发生什么口角,但是茨古的妈妈却钻进了牛角尖,她在深夜砍杀了丈夫。未曾熟睡的孩子们惊恐地看着那一幕,当然,他们还没有想到,自己的人生已然发生了重大的改变。
茨古的妈妈整理好衣衫,大义凛然地走去自首,身后留下了5个战栗不已的孩子。茨古是老大,当时在外地读职高,得知家里发生的巨变,然后渐渐明白,自己不再是一个可以撒娇的孩子了,从这一刻起,他已经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这个家的家长了。
茨古只能退学了,他带着弟弟妹妹们,分散寄居在几个亲戚家,一夜之间,他仿佛已经长大,甚至明白,这种寄人篱下的日子,又能走多远呢。
我带着沉甸甸的使命来到这里,我要解决几个孩子的生活问题,最重要的是劝说茨古复学。母亲尚在羁押,预计判决会需要很长的时间,这期间他们不能被认定为孤儿,所以也拿不到补贴。眼下的局面,几乎是他们最困难的时刻,那一夜的悲剧还在孩子们的眼前晃动,不知道要经过多少日夜的消磨,才能最终让这一幕人间悲剧从他们的心头消散。三年?五年?还是永远。
茨古的手粗糙得全是口子,我握住大男孩的手掌的那一刻,他就哭了。茨古长得很帅,就像多数彝族男孩那样,高鼻梁,大眼睛,卷头发。可是至少在这一年,他不是上天眷顾的孩子。
这次工作做得并不轻松,最终他们一致同意茨古去复学,当然前提是我们负担5个弟妹的生活费,让茨古没有后顾之忧。直到告别的那一刻,我心里始终都踏实不下来,我甚至怀疑我的决定是不是错了。5个孩子要寄居多久?一年?三年?这种生活真的可持续吗?
最小的弟弟从外面跑进来,他叫坨坨。他的衣服很破旧,滚满了灰土,脸上也全是灰土,涂抹得像唱戏的花脸,一条鼻涕在嘴唇上流淌。他站在门口,怯生生地看着我们。在坨坨身边,站着伯父家的孩子,就是他的堂兄堂弟,他们衣着光鲜,笑着看着跑进来的坨坨。
这里是山区,比山下的镇子要冷不少。起风了,茨古拿出爷爷的披风披在我身上,大家都笑着说我像彝族的长老。茨古向我保证说会回去学校读书,当然我知道,即使他有了决心,这一步仍然很难,因为学校如何会允许一个学生如此来去自由,既然办了退学手续,再想进来,那肯定是不容易的。何况在之前与老师的通话中,我知道茨古的成绩并不好,他很懂事,很善良,但是他不喜欢读书。
我们离开寨子的时候,茨古和亲属都站在路口相送,原本表情淡漠的几个亲戚也都显得依依不舍。日光十分强烈,茨古的脸膛显得更加黑红,他身后是一簇簇火红的果子,司机告诉我,那叫红军粮。
茨古发微信给我道谢,我很惊讶他竟然叫我徐爸,但是显然是一副鼓足勇气小心翼翼的样子。弟弟妹妹们满是口子的小手在我心间挥之不去,我想,这个爸爸叫得分量不轻啊。
下一个大凉山的早晨如往常一样姗姗来迟,我们装好东西,然后要搭上午的飞机去往南京。昨天晚上,我去阿果姐妹租住的宿舍看了,那是一个活动板房,阿果姐妹租了其中的一间。冬天已经来临,但她们的被褥都薄得像没有棉絮。我说这怎么行,阿果说没事,我们俩平时睡一张床,就不冷了。阿果喜欢笑,她笑起来的样子、她懂事的样子,让人很心疼。
助学15年,我已深知人与人生来是不平等的,命运从来都不是公平的,阿果站在潮湿而单薄的被褥边上对着我故作轻松地笑,我忍住鼻子的酸涩,扭过头去,我不想在孩子面前感情失控。这一刻是夜晚,漫天星斗眨着眼睛,俯视着这个让人爱恨交织的世界,阿果的父母如果在天上,你会惦记两个遗忘在人间的女儿的安危冷暖吗?你们会后悔把两个孤单的孩子丢在这陌生的人世间吗?
我带着阿果去买了棉被和毛毯,嘱咐她马上就要换上。出发的时候到了,我摊开双手说:孩子,来,拥抱一下吧。然后她就突然伏在我肩头抽泣不止,我只是摸着她的头,告诉她,我一定还会常来,一定。
车子开上安宁河大桥,回头望去,阿果还站在路边,不时地挥手,6年的孤苦伶仃,2000个日子的风风雨雨,这个瘦小的孩子都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2000个孤单的黑夜让她已经接受了自己是一个孤儿,当一个可以做父亲的人突然出现在生活中的时候,她长久被生活磨砺的心还会有惊喜,还会有喜悦吗?她的生命中,还会有发自内心的微笑吗?
当我坐在电脑前面,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泪珠又一次滑落,我依稀看见阿果、茨古,还有黄土的孩子,都在对我微笑着挥手,那是2000多公里外的远方,人来人往,缘起缘灭,即便是天涯海角,该来的终究会来。重逢的美好来得那样突然,去得也不留痕迹,就像一场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