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看台1382 | 影筱语：木棉花盛开在火光里
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 蒋述卓 题
木棉花盛开在火光里
·影筱语
“哈秋！”
深秋的风携着缕缕寒意从院子里吹过，木棉树下的小女孩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手中的画笔只顿了一秒，随之继续在画板上涂鸦着。
郑离洗完碗筷，从屋里出来，一眼就看见了正专心致志地画着画的小女孩，原本要唤出口的“棉棉”二字小心翼翼地被咽回了肚子里，他抿嘴笑笑，轻手轻脚地走上前，生怕打扰了她的好兴致。
但，他刚站在棉棉跟前，棉棉就已抬起头来，笑靥如花地道：“郑叔叔，我画了一幅画送给你喔。”
“哦？”郑离有些惊喜，蹲下身，接过画板，一树的橙红染上眸子，鲜艳夺目。
“昨天我看着你在火里出来，一瞬间就觉得你很像木棉花。”棉棉笑着说，六岁的她，脸上稚气满满，“等我长大，也要像你一样，像爸爸一样，做一个消防员。”
话落，正逢风起，枝叶萧瑟的木棉树轻轻一晃，泛黄的叶子落了下来。
郑离伸出手，叶子落在掌心，他若有所思地仰起头，视线范围内一半是蓝天另一半萧瑟的枝头正一点一点地开起了橙红色的木棉花，如火一般灼目。恍惚间，郑离又想起了他最好的朋友陈度亦，想起了三年前那场吞噬了陈度亦生命的与木棉花一样红艳的大火。
就在沉默的瞬间，身后传来了一把沙哑的男声：“胡说什么！做什么消防员，像你爸那样早早就……”话至此，男人哽了一下，接着像触到内心的苦痛点，他一边破口大骂，一边推搡着郑离，“都怪你，要不是你，我儿子就不会英年早逝！你滚！你给我滚！”
说话的人是棉棉的爷爷，也是陈度亦的父亲陈同。
脚步踉跄的郑离来不及收拾心中的伤感，很快就被棉棉护在身后，只听棉棉大声说：“爷爷，不许你这么说，爸爸是英雄，郑叔叔也是英雄，我长大以后也要做英雄！”
“女孩子做什么消防员！”陈同咬着牙，气急败坏道，“就算你是男孩子，我也不同意！”
“你以前也是消防员！”棉棉鼓着腮帮，不服气地反驳道，她不明白，郑离口中的消防英雄怎么变成如此毫不讲理。
深吸了一口气，郑离赶在棉棉说出更多刺激陈同的话之前，连忙将她拉到身后，皱着眉用眼神示意她住嘴，然后赔着笑对陈同说：“同叔，您别气，我这就走。”
陈同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继而拉着棉棉回了屋内。
离开了陈家，陈同的话仿佛还徘徊在耳边，郑离站在路口的木棉树下，看着棉棉送给他的那一幅画，转瞬陷入了回忆里。
他一直是觉得愧对陈同的。
六年前，是他拉着陈度亦一起去考消防员的，在棉棉出生的那一天，两人得到录取消息，都如愿地成了一名消防员。然而，三年前，在木棉花盛开的季节里，城里的一家火锅店发生了爆炸，陈度亦在救火行动中光荣牺牲了，当时棉棉才三岁，陈度亦的妻子因遭不住打击，患上抑郁症，很快也去世了。
对于陈同的恨，郑离是理解的，有时候他也会想，如果不是他坚持要陈度亦陪自己去当消防员，陈度亦或许还活得好好的。
只是，陈同不知道，郑离的消防梦想，其实也与他有关。
心头浅叹一声，郑离摸着画纸上的木棉树，开始犹疑，自己该不该支持棉棉的消防梦。
犹疑了一会儿，心中的疑惑仍旧没有答案，这时，棉棉偷偷给他打来了电话，问他：“郑叔叔，你周日休假吗？如果有休假，可不可以跟我一起去参加幼儿园的消防日，我不想和爷爷去，他那么讨厌消防。”
郑离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好，我和你一起去。”
对于棉棉，他既是疼爱，也有愧疚，所以无论她有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做到，毕竟于他而言，是他令她失去了父亲，他只希望能够替她的父亲陪伴这她成长，成为她人生中的依靠。
可，郑离未曾想到，在他还没想到该不该支持棉棉的消防梦时，他就再也无法做她的依靠了。
这天，在他陪着棉棉参加幼儿园的消防日时，市内一栋违建出租的楼房发生了严重火灾。
虽然休假，但收到消息后，郑离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局里，参加了这场救援。行动中，一切都很顺利，但就在撤离火场之际，郑离隐隐约约听到了咳嗽声，作为一名消防员，他毅然折身回去，循着声音到了楼层最里内的板房里。
门是敞开着的，方才队员已经检查过了，郑离环顾一遍房间，没有发现人影。
“有人吗？”他问。
“咳……”隔了片霎，静寂中才传来极轻微的咳嗽声。
郑离立刻上前，转瞬就在浓烟中发现了被压在衣柜和书桌下面的陈同。
“同叔！同叔！”未曾料到是陈同，郑离感觉到心跳一顿，当即搬走压住陈同上半身的书桌和一些尼龙袋子。
“你、你走吧，我不行了……”眼见郑离艰难地搬着沉重的衣柜，陈同气息微弱地道。
“不行！”郑离仍竭尽全力地搬着衣柜，“小时候是你救了我，现在换我来救你。同叔，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那么讨厌曾经引以为傲的梦想，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是你影响了我，当年你从火场里救下我时，也把消防梦想的种子栽种在了我心里，你不仅仅救了我，还让我拥有了梦想。”
遥远的记忆浮现在眼前，陈同看着郑离，热泪盈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以消防为傲的那些日子，他总能在一次又一次的救援行动后得到人们的感谢，直到二十年前，作为消防员的他在妻子和一名陌生人当中选择了后者，最终妻子命丧火灾，而大儿子在离家出走前对他说：“什么消防员，你根本没资格骄傲，你只是个不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从骄傲到痛恨，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在儿子陈度亦死后，他把对自己的恨无意识地转嫁到郑离身上。
胡想间，郑离已背着他走出火场，听着郑离说“同叔，没事了”，陈同很想告诉他，他以他为傲，可他还来不及说，旁边就有人冲上来抓住郑离说：“我家狗狗还在里面，你快去救它！”
无论是人还是狗，都是生命，于是郑离放下陈同，急匆匆又跑进了火光里。
然而，这一次，郑离再也没能走出来，就在他进入火光的那一刹，现场忽然爆炸，他像木棉花一样，却不是盛开在树上，而是盛开在火光里。
一如当年的陈度亦。
远处，刚赶到现场的棉棉目睹了这场爆炸，六岁的她失声痛哭，却也在懵懵懂懂中明白：这个世界，总有人是逆行者，从阳光走向火光，像木棉花盛放在火光里，鲜艳夺目，永不凋零。
十五年后，亭亭玉立的棉棉捧着两束菊花，来到相连的两块墓碑前，笑着说：“爸爸，郑叔叔，从今天开始，我也是消防员了。”
这世界有无数的预想不到的火灾，但也有迎着火勇往直前的背影，她愿意成为那样一朵红火的木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