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鲸鱼的人

顺着金海镇的主干道一路向东,尽头是镇上唯一的码头,大小渔船在此往来有序,为这座沿海小镇的几万居民持续输入生存的本钱与能量。

小镇地处海岛一隅,仅一面与大陆相连,连绵的海岸线水势凶猛,灰暗礁石密布,海浪长年和风狂舞,拍打礁石响声聒噪。经常会有溺亡的人类躯体被海水送回地势低矮的明礁,无论他们是主动或被动地选择投身大海,在当地人文化认知里都算得上合情合理,大海拥有万物生命的支配权,既可孕育也会索取,几千年来一向如此。

镇上生长的年轻人,大多数会选择在成年后去做远海水产公司的船员,以出海捕鱼为生,他们在某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跟随船只自码头出发,在海上漂泊半月甚至数月后,归来与家人团聚,那些大海给予他们身体和精神的磨难,都被温柔地化解在每次归来与家人的拥抱中。

陈程出生在这里,看着周而复始的海天一色景观长大,他是船长的儿子,是镇子上最出色的船员,他从小的梦想,是有朝一日能够驾驶渔船,努力去做这镇子上最出色的船长。陈程母亲一直劝说儿子不要再和大海打交道,每天为丈夫提心吊胆的分量已经足够,不需要再加码。但陈程不为所动,做船长是他的梦想。

母亲的担心并不多余,远海出行凶险异常,陈程父亲曾险些被大海要去了命,平时岸上柔和的风,到了无人监管的海上,竟会性情暴戾得试图置人于死地。十几年前,陈程父亲的渔船被海水直接掀翻,与陆地失联三天,几乎所有人都以为他已命殒海上时,他竟奇迹般地出现在岸边,奄奄一息被人发现救回。

父亲对陈程讲,是鲸鱼救了他。

“如果人在海上遇到鲸鱼,鲸鱼会满足他一个愿望或者救他一命。”这是这座沿海小镇古已有之的传说。

然而,鲸鱼对同一人只会显灵一次,陈程父亲五年前的最后一次出海,没能像往常般幸运地返航。

陈程誓当船长,他想驾船追一次鲸鱼,许一个愿望。

风朗气晴的天气最适宜出海,陈程先是抬头望了望美好天色,继而满意地检查船体部件运转是否正常。再过一会儿,渔船将出发去远海进行为期三个月的作业,返航后,陈程就将被公司晋升为船长,眼看梦想越靠越近,他内心泛起丝丝涟漪。

渔船缓缓驶离码头,陈程回头望着金海镇,海岸沿线的礁石被太阳照射的灿灿发光,眯眼瞧过去,小镇仿佛被一道圣光包围,纯净圣洁,充斥着生机与希望。这个时刻,陈程深切地感受到自己对这座小镇的热爱,这里承载着他的一切。短暂的分别,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出海第八天,夜晚如泼墨,远洋渔船孤零零地在黑暗中行驶着,一道光亮陡然照亮海面,也照清了陈程紧皱的眉头,随后便是轰轰雷鸣,吵得海面跟着不安分起来。海上的天气变化极快,傍晚还以晚霞美景温柔相待,夜里就凶神恶煞地打算吃人。

暴风雨即将来临,船长亲自掌舵,船尾的抽水机时刻准备轰隆运作,船员们开始迅速有序地执行防御之策,本应让船上一下子热闹起来的十几个血性汉子的脚步声和吆喝声,在风雨雷电的背景音下,显得微不足道,这艘停靠在岸边时瞧起来算得上庞然大物的渔船,在暗黑大海的画布上,渺小到不值一提。

信号已然发出,大海心血来潮的狂欢谁人可挡?

不多时,陈程已经能感受到细密的水线自下向上打在自己脸上,船摇晃的幅度也快让人无法站稳。风越来越大,浪越来越高,成团的黑云在渔船上空打着旋地迅速集结,将冷冰冰的雨水泼洒到甲板上,陈程看到大副在向自己招手,海浪拍打船体和浪花互相层叠碰撞的声响震耳欲聋,他踉跄几步走近过去,将脸紧紧贴在大副嘴边,才听清是让自己去船尾帮同伴一起操作抽水机,水已经灌上甲板许多。陈程反应很快,立刻调头扶着舱体,三步并作两步向船尾跑去,但海风似乎不依不饶,卷起一簇浪直袭他面门,这一击势大力沉,将陈程直接打翻在地,一击未息一击又起,这一次海浪直接撞开了舱门,陈程见状大惊,奋力伸手想要关上舱门,迎接他的又是一浪,还未完全站起的身体被撞出两米多远,海水开始灌进船舱。陈程用力晃晃脑壳,也顾不得身体剧痛,爬起后一个箭步前冲,想要再度去关舱门,还没等腾空的脚底落上甲板,整个船体被海浪从另一侧掀起猛地一歪,直直将陈程拍出船身,纵然气象凶险,陈程还是严格遵守着物理定律,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后掉落海里,默默沉下水去。

感到窒息的陈程猛地起身,发现自己正坐在岸边,远处夕阳被锋利的天际线割去大半,身旁海水快涨至腰间。“又晕倒了。”陈程自嘲道,“快三年了,还没有恢复,看来要陪我一辈子了。”

三年前,陈程划出完美的抛物线后,便失去了意识。醒来后就到了现在所处的陌生海岛上,坠海给陈程留下了间歇性晕厥的后遗症,差不多每周都要晕倒一次,好在这座岛上没有所谓的山禽猛兽,晕倒不会给他造成实质性的生命危害,时间久了,处境悲观的陈程乐观地把晕厥看作是来之不易的深度睡眠。

这是一座陈程也没有把握算清具体方位的孤岛,三年来,他只在初登岛的前三个月发出过烟雾信号试图求救,但目之所及的海域内,从来没有出现过船只的身影,导致他逐渐放弃了向外界求救的想法。孤岛面积不大,却气候宜人物产丰富,陈程在这里完全不用担心被冻死饿死,没有生存压力的他开始寻找自救的方案。

载着陈程出海的那艘船音信全无,整条船十几号人都没有回来。虽然不愿接受,但镇上的居民们都明白,一定是渔船在大海里遭遇急骤暴风,消逝在了风浪之间。搜救人员按照失踪船只计划行驶路线打捞三个月,毫无成果。

十几个家庭失去了儿子,让小镇连续几个月笼罩于一片悲恸气氛中,然而生活还要继续。

距离码头最近的健康小区,正门底商有一家彩票店,店内每天人头攒动烟雾缭绕,透着一股别致的勃勃生气。彩票店面不大,进门径直三米处就是店主操作打票的位置,左右两侧墙上满满悬挂着高约两米的号码走势图,在旁围观的客人都是小区居民,以中老年男性居多,他们或坐或立,目光灼灼地盯着面前一列列数字,口中念念有词,手上指法变幻,专注推演着当晚的开奖号码。偶有女性位列其中,大多身穿家居服,披头散发,如果周围无风,却看到她们原本散落肩上的发丝开始微微飘动,那说明推演已然到达关键部分,这种时刻绝不会有人贸然上前搭讪,出门在外,不可断人财路。但凡事皆有例外,一旦有人推演出满意结果,会立刻拍案而起,健步迈向店主,递出一张写满数字的草稿纸,朗声道:“打2倍!”毫不担心他发出的声响会打断其他客人思考,王者永远只有一个,谁让其他人的计算速度落在后面了呢。

过去很长一段年月里,第一个拍案而起的人都是老李头。老李头本名李一航,已经五十七岁,至今未婚,在彩票店隔壁开着小超市,超市基本全是邻里街坊光顾,大家自助式选购付款,不需要老李头操心太多,平时富裕出的大把时间,他都常驻在彩票店研究彩票。然而最近两年,老李头在彩票店停留的时间大幅减少,每次打完彩票也不多待,径自回到自家超市守着,超市工作量较之前并无增多,街坊们经常看到的是老李头坐在收银台旁望着门外发呆。街坊们心知肚明,门外的长椅上两年来,每天都会有一个不是本小区的女人坐在那,那女人瞧模样也是五十多岁,一言不发的从清晨坐至日暮,也不注意来往行人,就只是怔怔望着码头。

女人望着码头,老李头望着她。时间久了,小区热心大姐们的饭后话题又多了一项——老李头的婚姻大事,有大姐曾撺掇老李头上去和人家说说话,老李头只摆摆手,从不行动,就那样静静地隔门望着。

四十年前,金海镇还是小渔村的时候,相同的角度,李一航第一次见到罗秀云的背影,惊为天人。

年轻的罗秀云经常向好朋友李一航抱怨,说自己的一生不能被困在这个小渔村,一定要走到更大的世界生活,才不虚此生。年轻的李一航只知道点头附和,不敢把心中默默的规划讲出来。后来突然有一天,一直志向远行的罗秀云说她已经找到属于自己的精彩世界,愿意一辈子留在家乡。最后直到罗秀云嫁给陈海生,李一航再也没机会讲出心中所想。

四十年后,当罗秀云的背影天天出现在他眼前,李一航意识到埋藏在心中四十年的那句话,分量丝毫未减。

罗秀云每天都会来到健康小区坐在长椅上,她坚信自己的儿子陈程依然活着,而且正在回家的路上,她要在这里等儿子回家。清晨来到的时候,她满怀期待与希望,日暮离开的时候,她心中会多些许落寞与悲伤,但第二天清晨,她又会充满期待,好似昨天从没来过。这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她活在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事件设定中。

三年前,镇上居民确定渔船失联,失去孩子的家庭每天都会聚集在码头,盼望着眼前会出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某天从码头回家的路上,罗秀云意外被另一位失去儿子的悲伤母亲失神开车撞倒,经抢救脱离危险后,医生对赶到医院的李一航说,罗秀云脑部受损,虽不会影响日常生活,但可能会失忆,只会记住最重要的事。经常帮助她回忆过往,适当给一些惊喜刺激,有助于康复,寻回记忆。

有时候,失忆并不是一件坏事,恰恰相反,它更像是一种神迹,是命运给予某个悲惨人生的希望与线索。罗秀云醒来后,只记得儿子会从码头回家,她只要在码头等着,迎接儿子回家。

陈程的自救方案是搜集岛上的树木与藤蔓,制作出一支可以支撑远航的木筏。经过近三年十个版本的摸索尝试,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木筏,原木做骨,藤蔓系扣,兽皮制帆,木条排列扎实,无论是木筏的稳定性还是操控性,陈程都极富信心,不会再出现刚出海几百米木筏便被击碎的惨况。他决定次日启程,踏上回家的征途,虽然他根本不确定航向何方。

打包好食物、工具等行李时,天空已经繁星密布,陈程躺在简陋的床上望着星空,想起离开金海镇的前夜和母亲的对话,母亲对他说:“我知道你一直想把你爸找回来,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妈妈只想着你能好好的生活,出海太危险了…”面对母亲的不安与不舍,他安慰母亲:“放心吧,这次只是普通的作业,完工后会尽快回来,等我回来,我就是船长了!”母亲抚着他的头发说:“那毕竟只是一个传说,妈妈只希望你能好好的。”陈程点点头说“妈,你再给我讲讲你和我爸恋爱的事儿吧。”

日出时的大海,像羞涩的少女脸庞,脸颊浮起红晕,由浅至深,层层扩散。

陈程将行李扔上木筏,借着大海的温柔劲头,扬帆起航。当木筏稳稳地驶离孤岛,陈程再也压制不住,对着天空大海不断放声呐喊,然后呐喊转为歇斯底里的吼叫,最后转为无声。此时此刻此行,他终于成为一名船长。

平静的大海毫无攻击力,不会让人感到任何冒犯,和煦的海风在爱抚人们面庞的同时,还会为船儿加油鼓劲,让海上的一切卸下防备,陈程的木筏就在这种安逸的气氛下全速前进着。行驶已有大半天,除去海鸟偶尔飞过,四周的景观毫无变化,连接着四周天际线的海,让陈程出现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寻不到前途的焦虑,所幸三年的孤岛生活很好地磨练了他的心性,也教会了他怎么和大自然更好地相处,所有负面情绪在天地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个人的努力也难以扭转大趋势的浪潮,现在他最佳的选择,就是放平心态,随波逐流,等待着必然会出现的命运转折点到来。

人们习惯将那些多变奇诡的不平常遭遇归功或归咎于命运。比如,老李头中了彩票头奖这件事,邻里街坊们都称之为“好命好运气”。

对于金海镇来讲,中出彩票头奖,是件不折不扣的大事儿,消息从彩票店主口中传出,不到2小时,已经是人尽皆知。这天大早,老李超市便开始人满为患,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只为一睹大奖得主真容,关系近的还得握手拥抱,希望能够沾沾喜气。这天,老李超市首次出现亏损,根据不完全统计,丢失货物超过三千元。

傍晚时分,人群渐渐散去,老李头舒展着被支配了一天的身体,只觉得浑身酸疼。他来到屋外,见到罗秀云起身正要走,急忙喊住她:“秀云,等等。”罗秀云闻言停住,回头看着李一航。李一航快走几步,来到罗秀云身前一步之遥的位置,匆匆看了眼她的脸庞后,目光便急忙移开,不再敢多看,四十年的岁月除了在她额头与眼角留下几道皱纹外,其余丝毫没有改变,她的模样依然明亮动人。

罗秀云看着他,也不言语,又坐回长椅,然后示意李一航也坐下。

李一航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四十年,年轻的时候自己没有勇气说出口的话,今天他一定要说,他嘴巴微微咧开,舌尖不停舔舐着门牙,双手紧握放在小腹前,右手拇指反复用力地揉搓着左拳虎口,这么多年藏在心里的那句话,此刻就像是挂上了千斤铁锭,区区一尺距离,却怎么也提不上嘴边。

两个人陷入短暂沉默。

罗秀云就那么静静坐着,李一航再看一眼她的脸,依然明亮,他努力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声:“秀云,你还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我带你去。”

陈程在大海上已经漂了三天,就连他自己都有些惊讶脚下木筏竟这般牢固,“好兆头,看来这就是命!老天爷也想让我回家。”正当他自顾惊喜准备吃点水果的时候,海风忽然强势起来,陈程刚刚有些放松的心倏地一紧,微微愣住,不过片刻后他又继续去拿出水果,大口吃了起来。木筏跟着越来越强的海风在大海中飘摇,皮帆被吹得呼呼作响,组成船身的木条也出现了交错扭曲的现象,但船长陈程却好像没事人似的悠哉吃着水果。

风是大海的DJ,负责调动每滴海水的情绪,兴奋的风越舞越烈,海水也跟着情绪高涨,集体进入了高潮,当巨浪将木筏和船长囫囵吞没的时候,陈程因为水果不能继续吃完骂了句大海的娘。

再次沉入海水中的陈程奋力挣扎,牢牢抱着木筏的主干木又浮回到海面,然后经过一个又一个海浪长达三四个小时的接力,被推上一座孤岛。精疲力尽的陈程躺在岸边,脑海里只回荡着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短暂休息后,他起身向沿着海岸走着,准备了解好岛上情况,以便安营扎寨而后重振旗鼓。

环岛而行的陈程走了半晌,看到远处岸边有一只搁浅的小船,他激动地跑近才发现这是一艘救生船,是大船遭遇危难时船上人用来逃命的。“岛上可能有人!”想到这里,陈程顿时兴奋起来,加快步伐向岛屿中心走去,希望能在夜晚降临前发现一些惊喜。

太阳开始没入远处的海,陈程借着余晖,终于找到一个残破的简易帐篷和一些人类生活用品,他再也无法按捺内心波动,匆匆跑过去,映入眼帘的却是帐篷旁的一人骸骨,陈程由喜转悲,有一股被世界抛弃的绝望,接下来的日子,他将继续孤独下去。

尽力平复好心情的陈程在夜色降临前生起了火,随后开始清点那堆骸骨主人留下的遗物,企图找到一些能帮助自己回家的物资,他先是找到一箱罐头和扳手等工具,足够支持他足足一月的海上生活,又在帐篷中找到一个破旧的笔记本,不用再为航海粮草担忧的陈程打算回到火堆旁翻看下笔记本的内容,映着火光,笔记本的封皮逐渐清晰,陈程定睛一瞧,只见笔记本封皮姓名处赫然写着“陈海生”三个字,陈程身体先是猛地定住,紧接着浑身轻微抖动,眼泪不自觉簌簌地掉下来。

陈海生的渔船出事后,侥幸通过逃生船来到当下小岛,身体受伤的他仅在岛上延续了一周的生命,生命的最后他在笔记本上写下家庭地址以及对妻子和儿子的思念与抱歉,寄希望有朝一日笔记本被登岛之人发现,带回金海镇,让家人了断牵挂。

翌日,陈程埋葬了父亲骸骨,也顾不得身体疲劳,便去岸边全力检修逃生船,两天后,他带着笔记本和罐头,再次迎着朝阳,踏上了回家的征途。这一次,陈程信心满满,志在必得。逃生船的材质比之前的木筏好太多,只要不遇到大规模风浪,至少不会被撕烂。陈程驾着船,向感觉中家的方向行驶。

又是三天,今天海水奔涌的方向正合陈程的心意,省去他不少力气,他躺下来,望着蓝天白云,不一会儿便睡熟了,他梦到自己回到了金海镇,但母亲却搬走了,他呆坐在空荡荡的房子里,再一次感受到被世界抛弃。等到再醒来已是夕阳西下,船里积水已经有近一指高,周遭风浪大作,陈程见状崩溃地破口大骂:“妈的,早不晕晚不晕,偏偏这时候晕!晕了也就罢了,偏偏又让我遇到傻逼风浪,操你妈的老天爷,你就这么见不得我活吗?”骂完后意识清晰不少,抄起两个空罐头盒拼命地把船里的水往外舀。纵使三年的独自生活,让陈程练就了一副麒麟臂,但排水的速度却依然远逊于风浪往里灌水的速度,船内积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前后不到30秒,水涨船沉。依靠船体所剩无几的浮力,陈程下沉的速度有所减缓,这是无情的世界难得的恩赐,让他有多些时间再看看这片天地,仔细看看眼前一望无际的即将杀死他的海水,以及和他同步下沉的夕阳。

陈程放弃挣扎,丢掉手里的铁皮罐头,突然想抽一支烟,逆来顺受地欣赏下晚霞美景,他摸了摸周身,连口袋都没找到,只好边自嘲刚刚不切实际的想法,边感受着渐渐沉入海水的身体。

海水淹没腰际,他意识到自己还是单身,没能给陈家传宗接代,自己是家里独苗,老陈家到他这辈,算是彻底断了。

海水淹没胸口,他想起了母亲罗秀云,内心满满都是自责,他在孤岛上时就时常自责没有听妈妈的话,自己的失联一定会让母亲担心。现在他即将死去,母亲可能要担心一辈子了。

海水淹没嘴巴,他许愿如果有来生,还要出生在金海镇,继续做陈海生和罗秀云的儿子,但他应该不会再做海员出海了,他要找份安稳的工作,再讨个美丽的老婆,生个健康的孩子,一家人整整齐齐,有打有闹有哭有笑地生活。

海水淹没胸口,他开始琢磨如果生了儿子,就叫他陈灼,遇事一定要沉着冷静,如果是女儿,也叫她陈灼,女孩儿遇事情也应该沉着冷静。

海水淹没腰际,他想着如果是生的是龙凤胎,父母肯定很高兴,但是起名字就有点棘手了……

远处的夕阳越落越低,只剩一线,陈程却感觉自己越来越高,好像又浮了起来。他低头一看,惊奇地发现自己脚下的逃生船已经浮出水面,还在继续升高,当船体完全露出水面后,紧跟着露出来的是一片灰色的、光滑的、生着淡色细纹斑点的平面,等到高度不再上升,陈程才缓过神,看出托起自己和小船的那个平面,来自于一条鲸鱼。

“如果人在海上遇到鲸鱼,鲸鱼会满足他一个愿望或者救他一命。”这是金海镇古已有之的传说。

“活下来了!”陈程感叹着,颤巍巍蹲下,伸手去摩挲鲸鱼,说了句:“谢谢。”

鲸鱼载着陈程,平稳地在海上游动,远处狂风骤雨,四周风平浪静。

“秀云,你还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吗?我带你去。”李一航鼓足勇气问道,见罗秀云没有回答,心里有些慌张,紧接着又说:“时间过得真快,人的一生就像一艘在大海里全速行进的船,四周都是水,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前进,沿途也没有值得停留的风景,我以为自己一辈子就要这样结束了,直到两年前你开始坐在这里,我看到正前方朦胧间好像有一座码头,才明白,船漂泊一生,最终需要的是一座可以停靠的码头。我这艘船啊,漂着太累了!我希望你可以做我的码头。”

罗秀云还是没有语言回应,但她的脸上扬起了笑容。

李一航记得,四十年前,当罗秀云说自己想去外面的世界生活时,脸上也洋溢着一样的笑容。

长椅上,两个人相视而笑,再次沉默。

忽然,沉默被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打破——罗秀云听到声音眼波流动,泪水满面。

——“妈,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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