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鹏千古
本月21日下午,林鹏先生在故乡与世长辞,享年93岁。六天来,在互联网上读到各界人士连绵不断的悼文,无不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我和林鹏先生相识很晚。2013年春,我去太原,周宗奇、陈为人二兄引我到东园林老府上拜访,当时他85岁。初次相逢,一见如故。林老刚刚读过我为李辅回忆录《所思所忆七十年》写的序言,印象良好,把我当成知己。他让我讲述京城见闻,签名赠我刚刚出版的文集一套。
其实,林鹏的大名我久已耳闻。我的岳父岳母曾在太原工作,是林老的故交。岳父长林老10岁。岳母和林老同庚,是河北老乡,参加抗日的时间也差不多。1970年代初,小群的姐姐入职塞外一家工厂,孤身一人,想调到太原和父母团聚。当时林老在省里人事部门工作,帮她解决了困难。岳父岳母知道林鹏是书法家,携砚台一方,登门致谢。林老亲自下厨,招待岳父岳母吃饭。此事岳母至今念兹在兹。
我年轻时曾在省里上班,办公室离林老居住的东园一墙之隔,直线距离只有二、三百米之遥,可惜当时只闻林鹏其名,知道他是海选产生的山西书法家协会主席,却未能与林老谋面。
后来,我们移居北京。林老在山西离休后,摆脱政务烦扰,投入文化创造的自由天地。他原在书法界引领风骚,与林散之并称“南北二林”。又在小说散文创作、思想史研究等广阔的领域纵横驰骋,笔锋所及,硕果累累。越到晚年,声望越高,成为山西士林的泰山北斗。
我读他所赠的《平旦札》一书,感慨万端。1961年,他曾经以工作队长身份,到运城县常平公社主持救灾。当地已经饿死人。他让老人孩子把粮食从食堂拿回家,自己做饭,还用红枣、黄豆、花生、甘草、黄芪、百合、麦麸等做成浮肿丸,一人一天吃一丸,使当地不再死人。他记录了一件亲历的真事:“有一个村子,是个生产大队,开始饿死人,而仓库里是满满的粮食。人们商量要抢粮,人们喊道:‘都是咱们生产的粮食!’支部书记知道后对大家说,‘我是支部书记,村里饿死人了,是我的责任。大家要抢仓库的粮食,不要抢,一抢就乱了,有的到手了,有的没到手,听我的,我决定开仓济贫,救命要紧,这责任由我一个人负。如果我被枪毙,希望乡亲们照顾我的老小。’然后他就打开了仓库,按人口分粮食,有条不紊,人心大快,村里再没有死人。事后,他到县委投案自首,县领导有的主张杀,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有的主张不杀,杀了要引起民愤。书记拍板:‘不杀,但要重刑。’判了这支部书记十九年徒刑。这支部书记服刑期间,家中老母、老婆、儿子享受烈士待遇,支部书记每年空拿一个最高工分。后来文革中红卫兵造反,也没有造这个反。村里闹夺权,夺过来夺过去,这个规定没有改变。全村人都知道这是活命之恩,嘴上不说,一直就这么办。捱到三中全会以后,新市委做出平反决定,派人专程去千里之外的监狱接取这位支部书记,他的刑期还差几个月。村民们知道支部书记要回来了,敲锣打鼓,跑出十多里地欢迎他。村里搭了戏台,要唱大戏,梆子腔,点的戏有意思,从《武家坡》到《大登殿》,全本戏文,台上唱戏,台下大哭。”
林老的散文,讲述的都是刻骨铭心的生平亲历。他还给了我一篇关于昔阳的文章,不曾发表,有意投给《炎黄春秋》。文章很精彩,但我知道《炎黄春秋》也有难处,说明了情况,林老表示理解。
2013年11月24日,在北京杉园举行了林鹏思想研讨会,我和小群应邀参加。
我发言谈到,林鹏先生是河北易县人,生于1928年,抗日战争后期参加革命,长期在山西太原工作,以书法特别是草书见长,兼及思想史研究和小说、散文创作,最近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随笔四种。我认为林老深剖中国专制主义传统,弘扬士君子精神,实现了三个超越,一是超越了地域的限制——他长期居住山西太原;二是超越了职业的限制——他在任期间是政府机关干部;三是年龄的限制——他进入自由境界已逾花甲之年。最后发言的是北京大学教授贺卫方,他感慨:我们山东怎么没有这样的人?我不久写了一篇文章,回答了贺卫方的问题。我在文章中说:集学养、风骨、阅历、人望于一身的老人,往往成为一方水土的精神象征。上海有王元化、沙叶新,广州有袁伟时,武汉有刘绪贻、刘道玉,成都有流沙河,都能受到当地相当多知识界人士的敬重,在全国知识界也能得到认可。林鹏先生也属此类情况。只是在全国知识界,知道他的人还不多。这次他的文集由商务馆隆重推出,有助于更多的读者了解他。贺卫方也不必为自己的家乡没有出现类似的人物而遗憾。传记《国士》的传主牟宜之,就是逝世于济南的一位高人。据我所知,山东还有一位冯毅之先生,也是一位颇受当地知识界敬重的人物。
林鹏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