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刘娜 · 主播 | 杨枪枪
养娃的过程,是一个从山顶跌落山谷,然后又从山谷,艰难攀登的过程。他从我的身体里剥落那一刻,浑身血污,满脸褶皱,拳头攥紧,大哭一声,惊得久未落雪的城市,洋洋洒洒地飘起了雪花。那一刻,所有家人都热泪盈眶地断定:娃长大后,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看看啊,他早不出生晚不出生,偏偏出生在阖家团圆、万分重要的大年三十;他生辰八字里,占了二和八,非常契合老话里“男占二五八,女占三六九”的好彩头;他出生那一刻,就连老天爷都飘起瑞雪,以示热烈欢迎和钦点嘉奖……怀着如此美好的憧憬,在孩子取名这件事儿上,一家人就显得格外慎重:我们的娃,可不是一般的娃,不能随便取个“石头”“钢蛋”“狗剩”这样的名字啊。要取就取那种一鸣惊人的、过目不忘的、磅礴大气的、前程锦绣的。为此,大过年的,爷爷和爸爸拎着礼物,拿着烟酒,跑到一个对易经颇有研究的老师那里。老师询问完娃的生辰八字,又询问了我和娃他爸的,大手一挥,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些生僻又难懂的字,画了张奇形怪状的图,惊呼道:
“此子出生之时,文曲吉星高照,长大必是才子一个!”
爷爷和爸爸听罢,眉笑眼开,合不拢嘴,千恩万谢,转述给我时,那一个个的表情,用“眉飞色舞”来形容,一点都不为过。他从会说话起,记忆力就特别好,见过的人,去过的地方,看过的卡片和文字,不用重复第二遍,他都记得清清的。他超级爱表达,甚至到了语出惊人的地步,一两岁时就会模仿大人,说出“原来如此”“没必要”“还可以”这种高冷又有范的奇妙之词。娃在一岁抓周时,抓住一个书本不放,加上算命大师“文曲星”暗示,全家人都欣喜若狂,认定娃爱学习,特别喜欢给他买书:不管是谁,只要带孩子去书店和商场,都会给他买各种各样少儿很宜的读物。大人们对着电视和手机看个不停时,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安静地看绘本读故事,完全不受干扰,简直就像个天使小宝贝。那时我还在报社上班,采访回来经常拿很多资料,随手扔在客厅卧室里,娃拿起来就奶声奶气地诵读:
“南水北调工程,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战略性工程,分东、中、西三条线路……”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周末的傍晚,我带着娃去门口广场玩。广场上有个阅报栏,常有老人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读报谈论国家大事。我带娃途经此处时,娃只是抬眼看了一下,就开始他的表演:
“《人民日报》,XXX(国家领导人名字)到XX省视察作出重要指示,强调牢记宗旨,勇挑重担……”
戴着老花镜的几个老人,纷纷转身,向我和娃投来注目礼:
“这孩子,多大了?什么?刚满5岁!哎呀呀,了不得,了不得啊!”
初为人母的我,抱着这样一个神奇的娃娃,在小区广场上接受众人充满羡慕和惊叹的赞美,那感觉怎是一个“好”字了得。就仿佛,我怀里抱的,不是个5岁的孩子,而是一个金光闪闪的未来。因为识字太早,我们也没有系统地教他拼音,他只认字,不读拼音,直到现在上了5年级,看拼音写词语这一项,还是逢考必错。因为基础知识没有扎牢,完全凭印象而不是偏旁笔画认字,所以很多形近字,娃经常念错写错,比如“延、诞、蜒;奄、掩、淹、俺;彦、颜、谚……”因为太喜欢看书,不管是我的书、他爸的书、爷爷奶奶的书,娃抓起来都要看。上学路上看,吃饭时看,上厕所看,就连去饭店吃饭出门旅行,他都要带上一大摞书,结果成功地把眼睛看近视了。更要命的是,自从上学后,娃身上“神娃”的那部分光环,开始渐渐隐退,“熊娃”的那部分特质,却欲盖弥彰。他原来那么好的记忆力,但上学后,常常忘记老师的交代和嘱咐,甚至有时会记错作业,忘带书本,因此写过好几次检查。他说起话来头头是道,犟起嘴来妙语连珠,小眼睛里能看到这世上最细微最深刻的变化,但你要让他正儿八经写篇作文,他就像把屎拉到裤子里一样坐卧不安。他读题那么快,做题也极速,恰因太快太急,不够稳重,数学不是看错了数,就是把这道题的答案写到下道题上,甚至出现做几道空一道的奇妙景象……特别是,当我在班级群里看到,别人家的娃,都像是被文曲星附体了一样,又是奥数第一名,又是作文发表了,又是英语竞赛得了奖,又是会弹钢琴会画国画,顺便还会围棋和跆拳道时,就感到老脸火辣辣地疼:是谁,曾壮志凌云,觉得自己娃将来长大了不是当个科学家、数学家、医学家,就是当个大作家?又是谁,拼命摁也摁不住那翘起来的小尾巴,曾在朋友圈里秀一张又一张娃这样那样的照片,只为满足老母亲自己的虚荣和骄傲,明里暗里告知天下“看,我生的娃,点个赞吧”……当现实伸出一双果断利索的小手,在我脸上毫不留情地啪啪打耳光,我才低下高昂的头颅,羞愧地承认:
为人父母,我们对孩子的预期,是随着孩子个头蹭蹭蹭地上涨,而不断嗖嗖嗖地往下降的。这个认知,在我遇到一个在大学当教授的朋友后,又有了新的内涵——我们这届家长,除了喜欢焦虑和比较,还有一个共性的特质,那就是一见面,说不到三句话,言必谈娃。所以,去年某月某日的某个午后,我去拜访一个老朋友。我们原本在装模作样地讨论心理学,说不到三句,就谈起了娃。
我一看,这是想问我教育有没有困惑呀,那我还客气啥。然后,我面具一摘,老脸一沉,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倾诉了一个老母亲,从天上到地下的心理落差。“你这算啥。”她优雅地喝了口咖啡后,淡淡地说:“我娃小学时,可是经常考第一名哦。”然后,她放下咖啡杯,看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顿了一下强调道:“倒数第一名哦。”俩人还是高中同学,高考时分别以全校第二、第五的骄人成绩,考上了985。这样的一对小镇做题家,相亲相爱完美结合,在生下娃的那瞬间,不仅仅被为人父母的喜悦充满,而且被四面八方的蜜语灌晕:“你瞧这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看就是将帅之才。”“父母都学习这么好,都这么优秀能干,这孩子将来必然是个小学霸。”“你家娃将来读书,根本不用报补习班,父母就是最好的辅导老师啊……”在亲朋们的祝福中,她和丈夫也开始飘起来,美滋滋地憧憬未来:
“咱娃将来,肯定爱学习,懂礼貌,有抱负,好前途……”
在幼儿园阶段,看起来还算乖巧可爱的她家娃,到了小学后,就像被羊群远远甩在身后的可怜小绵羊,根本就跟不上趟儿。“孩子也学,每天回来,都乖乖去写作业,但就是成绩上不去。一二年级时,全班60多个人,50多个考90多分,她考70多分。三四年级时,全班50多个考80多分,咱娃考60多分。光荣垫底,从未意外。”老师为孩子的成绩捉急,常发短信发微信,提醒她注意孩子的学习。有次开家长会后,别人家父母都走了,她留下来和老师单独说明情况。听说她是大学老师后,娃的老师沉默了好一会儿,说了句意味深长的话:为让孩子跟上大部队,每天晚上他们家就上演这样的剧情:夜深人静,书房灯亮,两个985学霸,轮流给孩子讲鸡兔同笼、组合图形的面积、阅读理解、英语过去式和未来式。只是,学霸父母讲得口干舌燥、吐沫星子乱飞,孩子还是面无表情地低下小脑袋,用此处无声胜有声的似懂非懂,提醒她那智商超人的父母:“爸爸妈妈,我听不懂啊。”所以,已是研究生导师的老母,和做着国家重要科研项目的老父,免不了对孩子失望。失望之极,曾发愿要用生命来爱孩子的他们,也就难免情绪崩溃,口出恶言,号啕大哭,甚至想夺过孩子手里的笔,三下五去二帮孩子把作业写了。“以至于后来,孩子回到家里写作业,我们只要站在她身后,她就开始条件反射似地全身发抖,连笔都握不住。也就是那一刻,我把过去所有的期待,全部砸碎扔掉,暗暗告诉自己,既然此生无缘收获一个聪明的学霸,那就安然陪伴一个平凡的普娃吧。”最不容易的,是在教育如此焦虑恐慌的今天,怎样才能在各种各样的明争暗斗中,保持一颗淡定开阔的心?!她家孩子,一直到小学五六年级,都还是班里垫底的人。但孩子也不是没有优点,那就是她对自己喜欢的事情,非常专注。她很喜欢画画,也乐意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做手工,甚至非常热衷于做家务,节假日还跟着家里的保姆烤面包蒸馒头。朋友和丈夫历经几天几夜的商量讨论后,最终达成了两个共识:第一,他们俩都退出孩子的教育,请人来辅导,让陪伴归父母,让教育归老师;第二,放弃让孩子成为学霸的执念,仍要陪伴孩子随大流吃苦,就算成绩差,也得参加高考。当学霸父母,退回守望者的角色,愿意接纳孩子的平常,并时不时给予孩子鼓励,该玩玩该吃吃该喝喝该旅行旅行,看见孩子一毫米的进步。而不是死盯着学习成绩,把自己气得咆哮大哭发脾气,孩子反而开始了缓慢而持续的进步:脸上有了笑容,慢慢变得自信,开始愿意和他们说学校的事情,成绩也从60多分到80多分,从80多分到90多分,90多分到100多分……初中三年级时,孩子最好的成绩,竟然在全年级1000多人中,考了100多名。听闻此讯,朋友和丈夫简直比中了1000万大奖还高兴:“娃终于开窍啦,娃终于开窍啦。”后来,高考时,他们家孩子以全校第40多名的成绩,考上了985。亲朋们知道后,一个个像押对了宝的预言家一样,得意洋洋地在庆功宴上发表感想:“我当年早说了吧,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会打洞。”只有我朋友和她丈夫,一边接受着众人的赞美,一边在心底暗暗矫正这种认知:这个最终考上985的孩子,险些背着学渣的标签过一生。只有他们自己才清楚,在教养的这条路上,历经了怎样的大起大落……“家庭教育,不是一个造梦的工程,而是一个毁梦的过程。”我仔细揣摩着这句话,觉得特别有道理,但又觉得哪里还需要再掰扯掰扯。上周我去上心理学课,课堂上老师分享了这样一个观点:这世上,1000个孩子中,只有1个孩子是天生的学霸:天资聪慧,专注自律,做题认真,追求极致,热爱学习,且乐在其中。非常遗憾的是,这1000个孩子的父母,有999个人都自信地以为,自家孩子是天生的学霸。因为,为人父母,当我们把一个小生命带到人世间时,是充满了期待和愿景的。这种憧憬,会让我们给自己身边的小人儿,镀上一层闪闪的金光,自以为是地认定,孩子将来一定会书写传奇,创造辉煌,超越父母,光宗耀祖。孩子小时,活动范围小,缺乏参照物,又没有成绩和指标,在拔节生长中一天一个样儿地给父母带来崭新的喜悦。父母的幻觉就会在成就感的刺激中,不断膨胀,继续做着“我娃不一般”的梦。直到有天,孩子背着书包,来到学校,开启真正意义上的求学。在分数和评比这个指挥棒的挥舞中,小小的身躯在大大的校园里开始漏洞百出,家长也在惊恐和失望中,从期望的高山,跌落失望的河谷。是父母通过孩子寻找或炫耀自己的存在感、价值感、成就感。包括,把自己都无法做的事情,强加给孩子的控制感的一一粉碎。如果,这种种感觉破灭后,父母没有(或不愿意),从挫败感里醒来,看清孩子真实的情况、真切的情感、自我的主体,仍用指责、羞辱、殴打等乱贴标签的方式,伤害孩子。那么,孩子就会如父母所愿,一直待在父母的绝望之谷里,活成父母最不愿意看见的样子,借此惩罚报复父母。如果,幻觉破灭后,父母愿意如实如是地看见一个孩子,抽丝剥茧地透过种种问题,看见困扰其中的孩子的疼痛和呐喊。然后把问题当作成长的契机,把分歧当作沟通的桥梁,通过切切实实的方法和陪伴,引领孩子一点点往前探索。那么,孩子就会像个爬坡的赶路人,从绝望之谷里一寸寸往上攀登,再次回到希望的山巅。这山巅,也不一定就是名牌大学,而是内在的自信和阳光,是内动力的驱使下,对自我的探索和安放。所以,重返的山巅,已不是父母期望的高山,而是孩子在经历和感受、体验和见识中,构筑的自我信念。所以,大部分人的养育,就是一个希望→绝望→重燃希望的倒三角。唯有父母破除了我执和幻象,看见了孩子,学会了接纳,懂得了引领,习得了真爱,孩子才会在清晰的路径里,重返自己的山头,成为自我生命的主人。
作者:刘娜,心理咨询师,情感专栏作者,原创爆文写手,混迹媒体圈十余载,发表文字量百万字,能写亲情乡愁故事,也会写教育职场热点。来源:闲时花开(ID:xsha369)。有书经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