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头条]东方樵的散文《邂逅“阿诗玛”》

邂逅“阿诗玛”

自从腿残之后，十年没出远门，更别说飞到彩云之南。四月份忽接通知赴昆明开会，没想到在两天这么短的会期中，主办者安排我们去了一趟石林。

导游是个博闻强识、口才极佳的小伙子，连大观楼长联都倒背如流。在旅游车上，他说今天石头够看的，郭沫若当年题云南石林：远看石头大，近看大石头，石头果然大，果然大石头。一番绕口令，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两小时后车到石林景区，天气预报说有雨，但游客却不见少，停车场上挤满五颜六色的人群。

石林有大、小之分，据说，阿诗玛在小石林。导游就像是故意制造悬念似的，举着“马帮行”三角小黄旗，从右边把我们带进大石林。石径迢遥，曲里拐弯，叠错横斜，我们就在石头的迷宫中忽而爬，忽而钻，忽而上，忽而下。径侧巨石千奇万状，难以一一指譬，但总体可分三类：完好地立着，如笋柱如连屏者；拦腰几道断痕，层累欲堕者；整体崩裂倾倒，交相枕藉者。最多的自然是笋柱式的石峰，它们拔地而起，势欲冲霄，笋尖部往往断裂，断脱的“笋尖”仿佛是大力神搁上去一样，其状不一，如斗，如帽，如船，如鼠，如蛙，如龟……更多的则像蒙着盖头的头颅，通身乍看无不如同亭亭玉立的人。

在“云南王”龙云所题“石林”那片石峰左右绝壁上，有不少题刻，其中“万笏朝天”四字最能道出石林的神韵和意境。登上望峰亭，环顾周遭栉比错出的石峰，对这四个字的妙处会有更深的体悟。它们一个个峻峭峥嵘，确如朝笏；这是一片石头王国，非“万笏”不足概其石之多；“朝天”把石林与苍穹联系起来，不仅展示出旷朗的背景，还赋予静态的石峰以无形的动感。多么精妙的四个字啊！不过，如果吹毛求疵，也有美中不足，“笏”难以传达出客体显示的生意和气质。石林数不尽的石峰同中有异，异中有同，最大的“同”就是傲然兀立，石色苍灰，不生寸草（仅在小石林景区有几块石峰上生有灌木）。远年的风雨剥蚀了石体脆弱的部分，留下的是岁月不可摧剥的致密的骨骼，它们一座座有棱有角，连颜色也显示出铁硬的性气。与张家界那些戟指长天、草石杂色的石峰相比，这里的石峰更其秀挺，更其纯粹。在抵达小石林景区时，昆明医专的刘老师问我，看了石林有何感受，我说这些石头怪直挺而干净。她肯定很失望，因这样的回答缺乏诗意，太不高雅。而在我内心，“直挺”和“干净”两个词，绝对不是对石林表面状貌的肤浅评价，其中融入了对坚强个性、高洁人格的称许。整个石林在我的臆想中都是有生命、有血性的。站立的石峰是如此，倒下去的石峰也是如此。有一堆断石被命名为“排山倒海”，睹之雄强气息扑面，刚倔的石峰倒也倒得壮烈，断也断得气派，身首玉碎壮气犹在！我想，游人目不暇接地观赏石林，石林又何尝不在静静凝视游人？相看两不厌，但有谁是石林真正的知音？

小石林中盘桓许久，导游这才指条路径，叫我们过去寻找那座作为阿诗玛标志的石峰。我曾读过撒尼民间叙事长诗《阿诗玛》，封面就是一幅水墨的阿诗玛石峰图像，因此一眼就认出了在水一方的那块巨石。石峰酷似一个头戴花冠、身背花篓的撒尼族女子，脚下芳草萋萋，旁边杂树青青，前面一湾浅水映着她的倩影，面对此景恍若走进古老的传说。我不知这是否就是十二崖子，传说阿黑哥救出阿诗玛离开热布巴拉家，不料在过十二崖子脚时，被大水冲走变成了回声，回声就住在老石崖上。撒尼民间诗人想象力够丰富的，将回声附着于酷肖人形的石峰，回声，乃成为一种不灭精神的象征。隔水望峰，我记起《阿诗玛》中的几句话：“不管他家多有钱，休想迷住我的心！”“大雪压青松，不能压一辈子，太阳一出雪就化！”阿诗玛的人格和个性，与眼前突耸的石峰是多么吻合！满山石峰，又有哪一座不是阿诗玛精魂的化身？别看“阿诗玛”静默无语，我相信许多游人都经历了一次灵魂的净化。

那天，我们终于碰到一位会说话的阿诗玛。

归途中，导游把团队带往“七彩云南”。“马铃响来玉鸟叫，兄妹二人回家乡，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爹妈不忧伤……”，一路上歌声飘出窗外。几小时后进山门右拐，上了几十级台阶，便是庆沣祥茶庄，里面茶室连着茶室，我们坐进门联为“雨过琴书润，风来茶墨香”的那间。俄尔，两位红衫黑裙的妙龄女子飘然而入。其中一位自称“阿诗玛”，“阿诗玛为您演示……”，“阿诗玛为您泡茶……”，“阿诗玛为您讲解……”，这些提示语挂在嘴边。她体态轻盈，举止端雅，燕语莺声，极为娴熟地给我们泡茶，斟茶，讲茶，长诗中那个美若茶花、心灵手巧、善吹口弦的“阿诗玛”俨然就在眼前。半个多小时，我们细细品茶，品三七花，品茉莉饼，品普洱茶，“阿诗玛”则殷勤添斟，口不住声，如唱山歌，如吹口弦，没有一句啰嗦的话语，也没有丝毫诱购的意思。绵滑的茶水丝丝润喉清胃，清醇的话语声声净耳漱心，几乎就是老残听白妞说书那种感觉，人的五脏六腑像被神奇地洗濯了一遍。面对清茗一样的“阿诗玛”，面对“阿诗玛”一样的清茗，我猜大家与我一样，心中已隐然升起一种美好纯洁的情感。一干人原本啥也不想买，结果纷纷改了主意……

石林之行与阿诗玛邂逅，是一次难忘的净界奇遇，睹峰思换骨，品茗欲出尘，人生幸得一回醒。此刻，案头正泡着一杯普洱茶，袅袅升腾的茶香，如那片石林悠远的回声。

东方樵，本名张鹏振，湖北大冶人。武汉设计工程学院教授，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无心的云》《流年飘雪》《榴园秋雨》等散文自选集，多篇作品入选《读者人文读本》等各类选本，《遍地黄金》被编入湘版五年级语文教材。

《新东西》编辑部

主     编：向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