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六回)[上]
随读闲扯《金瓶梅》(第二十六回)[上]
回目:来旺儿递解徐州 宋蕙莲含羞自缢
这一回的情节非常丰富、复杂,波澜起伏,很好看。
开篇紧接上回。到第二天,来旺儿早收拾好行李,等着动身。直到日中,西门庆叫去来旺,却已不是昨天表示的意思,只说你刚回来,又要使往东京,太辛苦了,已经叫来保替你跑这一趟,你在家休息几天,我明日就在家门前找个生意你做。西门庆是典型的流氓本性,通常概率,流氓变脸比政客要快,因为流氓不要脸,而政客的脸又太厚,伪装的脸变起来麻烦而危险,所以政客的本领在搞阴谋方面。来旺儿眼见着好事没了,哪里敢说个不字,回到房中,愤恨可想而知,便喝了些闷酒,又怪罪宋蕙莲,又扬言要杀西门庆,被蕙莲臭骂一顿,打发上床睡了。直到二人阴阳相隔,来旺儿和宋蕙莲虽然都有背叛对方,夫妻关系却一直没有明显的矛盾。这是一对没有爱情,平凡得只剩下苟且的夫妻,是曾经、正在与将要红杏出墙的夫妻的真实写照。次日,宋蕙莲与西门庆相会在厨房后墙根僻静处,玉箫在门首观风。蕙莲埋怨西门庆——从此开始,读者最要注意宋蕙莲不断上升的情绪变化:“你是个人?你原说教他去,怎么转了靶子,又教别人去?你干净是个‘球子心肠——滚上滚下’,‘灯草拐棒儿——原拄不定’。把你到明日盖个庙儿,立起个旗杆来,就是个谎神爷!我再不信你说话了。我那等和你说了一场,就没些情分儿!”宋蕙莲的底层社会歇后语非常生动,却是苦涩的。作者兰陵笑笑生纯用白描,没有透露一丝儿俩人的心理活动,需要读者用心体验。比如接着写“西门庆笑道”,这笑的丰富含义,蕙莲当局者迷,自然无法深刻领会,而就我读来,绝对的冷酷无情,标准的笑里藏刀。虽然这刀对准的是来旺儿,蕙莲却不断盲目地往刀尖上撞,这就形成了小故事大人生的张力,具有了更普遍的启示意义。西门庆依然用昨天对来旺儿说的开个酒店给他,轻松哄得蕙莲又是满心欢喜。
来旺儿和宋蕙莲一心等着天上掉馅饼。又一日,西门庆在前厅使人把来旺儿叫来,给他六包银子合计三百两,说是一向辛苦,这就到外边寻个店长(主管),你做老板,在家门前开个酒店,“月间寻些利息孝顺我,也是好处。”来旺儿得尝所愿,连忙趴地下磕了头。回到房中,兴奋说与蕙莲:“他倒拿买卖来窝盘(讨好)我。”其口吻不无得意狂妄,亦让我心酸。来旺儿获得那样大笔慈善赞助的银子,怎么也要当面点个数吧!来旺儿竟然没有,随便叫老婆就把银两收在箱中,自己上街寻找店长人选去了。想来那时人才难得,一直寻到天晚,也没有找到一个主管,又喝得大醉而归,被老婆骂着打发睡了。
睡至一更时分,来旺儿朦朦胧胧听到窗外有人叫他名字,说是老婆又被西门庆勾引到花园后边干那营生去了,“亏你到睡的放心!”来旺儿惊醒,不见老婆在房里,迷糊中以为是雪娥来递信,“我在面前就弄鬼儿!”怒从心起,跳起身迳扑花园里来。男人酒醉最容易失去理智,陷入弱智状态,乱性和发怒是常态,李白的所谓“斗酒诗百篇”不过是文人编织的传奇,兰陵笑笑生对武松三碗酒打死老虎也有诸多嘲讽。来旺儿刚到厢房中角门处,不防黑影里抛出一条凳子,绊倒来旺儿,又听响亮刀子落地声,左右闪出四五个小厮大叫:“有贼!”可怜黑胖的来旺儿,被众人一步一棍赶打到灯烛明亮的厅里,西门庆早坐在上面,大怒骂道:“众生好度人难度,这厮真是个杀人贼!我倒见你杭州来家,叫你领三百两银子做买卖,如何夤夜进内来要杀我?不然拿这刀子做甚么?”随即从房内搜出银子来,却发现只有一包银两,其余却是锡铅锭子,说是来旺儿偷换了银两。再从来兴儿嘴里取得旁证,说是因爹不给做买卖,对外宣泄要杀了爹。来旺儿已是百口难辨,气焰儿也没了。到天明,西门庆写了柬帖,状告来旺酒醉持刀,企图杀害家主,又偷换银两,来兴儿做人证,将来旺儿押往提刑院。这套贼喊抓贼的圈套很老套,在武松和蒋太医案件中似曾相识,在更早的《水浒传》里,也不乏多起同样案例,而正因历史悠久,才显出其实用有效性,在个人私仇和团队政治斗争等广大领域被参照运用。
蕙莲不信、不服,找到西门庆质问,说丈夫只是进来找我,银子也原封未动,如何是贼?又还拉送到官府?“恁活埋人,也要天理。”西门庆回嗔作喜,劝慰蕙莲说来旺多日扬言要杀我,这事你不知道,不关你事。蕙莲跪着不起来,只顾求情:“爹好狠心,你不看僧面看佛面,我恁说着你就不依依儿?他虽故吃酒,并无此事。”缠得西门庆急了,教来安儿拉劝回房去。月娘也来劝西门庆,说这事闹到官府很丢面子,只在家处理算了,被西门庆圆睁二目吼得羞赧而退。作为主家大老婆,西门庆一般都会敬让三分,即使是前面数月冷战,也不过互不答理。西门庆这一次开骂,足见月娘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之仁,再不济也不该向着下人。月娘回到后边自个儿房里,更是添乱添堵,对着玉楼等人复言:“如今这屋里乱世为王,九尾狐狸精出世。不知听信了甚么人言语,平白把小厮弄出去了。你就赖他做贼,万物也要个着实才好,拿纸棺材糊人,成个道理?恁没道理,昏君行货!”又对哭跪着的蕙莲劝说“他吃了迷魂汤了,俺们说话不中听,‘老婆当军——充数儿罢了’。”月娘的话理是理儿,却何尝没有她一味放任的责任,总之,这些话都是不该从月娘嘴里说出的。
且说来旺儿的遭遇书中交待得明白,先是官府一众人等都被西门庆用一百石白米贿赂,又是屈打二十大棍,取了人证物证,收入监中,与当初武松与蒋竹山大同小异,又与我们当下那些被屈打成招的冤案受害人何其相似乃尔。西门庆吩咐家中小厮不许送铺盖、饭食,对蕙莲也要封锁消息。宋蕙莲每日以泪洗面,茶饭不吃,西门庆使玉箫和贲四娘子再三劝解,自己也去哄她,说已经关照官府,来旺儿不曾挨打,只监他几天就放回,还是叫他当老板,说得蕙莲搂抱着西门庆叫亲达达,表示好歹看奴之面,让来旺吃苦两日,放他出来,并对西门庆提出三项选择建议:一,随你教他做买卖,不教他做买卖也罢;二,我教他把酒断了,随你去近到远使他,他敢不去?三,再不你若嫌不方便,替他寻上个老婆,我早晚不是他的老婆了。到目前为止,西门庆想要的确实只是蕙莲这婆娘的下半身,不管如何处罚来旺儿,都不是主要考虑的问题。这三个建议颇对西门庆胃口,实行起来难度也不大,高兴之余,满口答应下来,还不忘胡乱许愿一番:“我的心肝,你话是了。我明日买了对过乔家房,收拾三间房子与你住,搬你那里去,咱两个自在顽耍。”这自然远超蕙莲所期盼,我们不难想象那份激动与撞了狗屎运的得意劲,在蕙莲心里掀起的重重波涛。每一个人都带着原罪降生,每一个人都受制于智力、经历和性格的局限,在生存的烂泥坑里,品质或道德许多时候只是一个光鲜的伪问题。因此,这个系列文字一直无意指责任何人的道德。蕙莲辞别西门庆之后,继续将自己推入众人嫉妒的泥沼,强悍轻狂的心理再次复活,到后边对众丫环媳妇傲慢词色之间,彻底露出了保命底牌。
孟玉楼得知消息,赶来转告潘金莲,细节颇多出人,但重点很突出:“就和你我辈一般,甚么张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儿!”玉楼咬的舌头太聪明,假意指责月娘,自己又还洗脱得清清白白,实际捅得金莲心里疼痛难忍,怒火万丈。金莲发誓:“真个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与你说的话,我若教贼奴才淫妇与西门庆放了第七个老婆——我不喇嘴说——就把‘潘’字倒过来。”“要这命做甚么?活一百岁杀肉吃!他若不依,我拼着这命,摈兑在他手里,也不差甚么。”玉楼不忘再刺激一下:“我是小胆儿,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缠。”玉楼这话不免阴险,将楼梯都抽了,金莲爬屋上梁时轻松,回头一看,下不去了。
到晚,西门庆正在花园翡翠轩书房,正准备叫来陈敬济写帖子给夏提刑,刑满释放了来旺儿。潘金莲赶来,搭伏着书桌儿——明显是很生气的架势,问写甚么帖子,西门庆老实交待,想把来旺儿责打几下就放出来。金莲告诉小厮不要叫敬济来了,坐到西门庆身边,语气听似骄横,实不难看出字字都经过仔细斟酌,帮助西门庆做了详细的目前形势分析,说得比较夹缠,我简约翻译过来:“你不是男人,一直是个随风倒舵顺水推船的坏小子。我说的不听,倒听那奴才淫妇的话。不管你怎样沙糖拌蜜(甜上加甜)给淫妇吃,她还是只心疼自己男子(西门庆忌讳处,书中旁批:一语刺人)。照我看,就是把那奴才放出来,你也不好意思娶他老婆(西门庆又忌讳处,书中旁批:又一语刺人)。你想,那奴才放出来,却又把淫妇放家里,不荤不素,你把她当什么人?当小老婆,男人又在。再说,当奴才老婆时就张狂得狠,叫家中下人怎么对待。就算给奴才另娶个老婆,你又娶他的老婆做老婆,往后假如你两个坐在一起,或走来跟你搭话,或做个甚么事,你不气死?他老婆见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这个好不丢脸,传出去,不要说街坊邻居笑话,就是你府里上下大小,也不把你看眼里了,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既然铁心要干这事,不如狠心结果了奴才小命,你搂着他老婆也放心了。”书中眉批:金莲意在妒蕙莲,今必欲死来旺,逆知来旺死,蕙莲必不可留矣。也就是说,金莲早料到,如果来旺儿死,蕙莲也必死,所以欲借西门庆之手杀来旺儿。金莲毒辣冷酷,让人又想起当初毒杀闷死武大的画面,作者兰陵笑笑生每于重大事件,都有细腻的前情后事的照应,这是小说所以百读百厌,总能读出新意的伟大创意。当然,西门庆脑海里闪现的应该是武二和蒋太医被整治的得意,不知道金莲有这么深沉的机心,还认为分析透彻深刻,又还处处为自己着想的吧!简直是一语点醒梦中人,西门庆立马写帖子,作了个相反的决定,送与夏提刑。
在金钱和权力的任性暴力面前,身处最底层的一条可怜小命,根本算不上是一条人命,比狗都不如,只是一只蚂蚁。相反,更深层讲,正因为底层人缺乏起码的安全感,一旦抓住机会,也以非常暴力的方式抗拒不公不义,从而形成中国式的古老传统,那就是暴力反抗与暴力镇压的血腥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