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大叫“狼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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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是商州人,随母改嫁给同宗同门二爷爷,遂称王姓。按辈分,我们叫他老大(关中方言,大伯之意)。
老大小名叫狼咬,人如其名,相貌粗鄙,有点豁嘴,说话含混,鼻音厚重。在关中地界,人丁不兴的家庭大多给孩子起猪娃、狗娃、石头、砖头,甚至碌碡一类的贱名,据说好养活。老大叫狼咬,颇有几分神秘怪异,就是在旧时农村也算是少人叫的名。怕是过去的商州山高林密,狼灾频繁,豁嘴确实因狼撕咬而致也不可知,因是长辈,我不好打问,直到现在也没有个准确答案。
老大勤谨能干,干活豁出,心地善良而人缘极好。迁到我村里不长时间就和邻人一团火热,小字辈谁也不知他是外来户,把他当亲人一样看待。
老大饭量极大,吃饭速度也快。早年间盛饭用的是跟盆一样的大老碗,叉开五指拖住碗底,就地一疙蹴,筷子上下翻飞,吱吱溜溜,眨眼的功夫,三碗饭就到了肚子。老大爱咥面,据他说,咥面就从来没有吃饱过。一大碗黏面,把碗翻个底朝天,也寻不着一星菜,日月艰难的时节,那一碗惨白的面条碗里,不过撂几瓣白嫩的大蒜,他却吃得气贯长虹,汗如雨泼。围观的群众啧啧称奇:“天大大,这是吃龙肉哩?这么香,惹得人涎水都流出来了!”
老大有力气,能吃苦,过去的农村,家家守着几亩薄田,土壤贫瘠,没有多少余粮,仅够勉强糊口。为养活一家老小,老大去山里砍柴卖,起先和村子里人相跟上去,后来人家就不愿意跟他去了。为啥?老大干活焦(关中方言,急,快之意),走路豪壮有力,点数极快,前脚不等落地,后脚就撵上去了,一般人跑也跑不赢。比他下势早的都叫他撵上甩到后头一大截子,几十里山路,吹灯拔蜡一般,招不住他两脚颠就到了。等旁人赶到干活的地点,老大几大捆柴早已经码放好了,一根根都像茶缸那么粗。
老大把自带的干粮几口吞下去,咕咕咚咚一肚子山泉水灌饱。呼嗨一声,担子已挑上肩,忽忽悠悠,两捆子小山一样的柴垛移出二三里地去,马不停蹄,几十里山路,一口气挑到高塘街上去卖。同样是几块钱的一担柴,只有他的卖得最好——柴硬实,码放得细致,买家一眼就相中了。所以,只有他卖完了别人才能卖,历来如此。如此几次,跟他一块砍柴卖柴的人都没有了。他却舍不得五分钱一碗茶钱,掮着担子又匆匆忙忙赶在回家的路上。用他的话说,好钢要使在刀刃上。等众人鼻塌嘴歪,深一脚浅一脚出现在村口的时候,他已经在自家的地里干了大半天的农活。他永远都赶在时间的前面,机器一样不知疲倦的高速运转转着。
老大干农活更是把式,犁耧礳耙,样样拿得起,放得下,麦忙时节,扬场绝对是个技术活。俗话讲:会扬一条棍,不会罗圈阵。老大扬场往往需要两人供叉,几亩地的麦子个把小时就能扬出来,而手脚木讷的人是需要通宵达旦,熬油点蜡的。老大扬完场抽两锅旱烟又生龙活虎,斗志昂扬的去给旁人帮忙,倒把俩供叉的挣得瘫到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老大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家里人给张罗门亲事,女方来认门的时候,他正帮人扬场,女方父母也是庄稼人,一眼看中这扬场的把式,连连称赞“这小伙有啥说的?看人家扬场这架势,麦是麦、糠是糠,零零整整的!有一身好梁檩,麻利能干,将来日子不愁过不好!”亲事就这么成了。
老大犁地算是南塬的经典,左手扶犁,右手执鞭,翻滚的土浪欢快的荡向两边,沉着稳健,有条不紊,犁过的土地菜畦一般笔直,凉风吹来,和煦的日光,充满希望的田野,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一幅完美的山村春耕图,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梦境之中。我小时贪玩贪睡,多少次还在梦中,老大跑来我家,一把将我提溜出来,放进独轮车。老大嘴里哼唱着秦腔戏,牛拉着车,他推着我,朝一阶一阶的梯田走去,曲折前行,蜿蜒上升。等我睡醒的时候,大片的土地已被他犁得整整齐齐,卸犁连杷,大点的土疙瘩被耙打碎,卸杷套耱,这时我就派上用场了,站在耱上,手里紧紧攥着牛尾巴。耱是一种用藤条编织在木头上的农具,密密匝匝,小孩站在上面的分量刚好合适,土壤被耱得更细,更松软。有时实在睡得不得灵醒,“羊娃!羊娃!”一声声呼唤着我的乳名,熟悉而亲切,老大,不知从哪摘来许多野果果,山梅,羊奶奶,莓莓,酸枣,变魔术一般,张开那双充满老茧的大手,总有你意想不到的惊喜!
老大的媳妇也是商州人,名菊香,出水芙蓉一般,温顺贤淑,俩人夫妻恩爱,相敬如宾。伺候老人菊香大妈也是万般上心,一日三餐,按时周到,由于是外乡人,做的饭食与当地略有不同,花样似乎更多些。每有新奇稀罕的饭食,菊香大妈总会多做些,匀给我们这些同门的老人小孩吃。亲邻四舍的女人,看着眼馋,也纷纷前来学艺,眼明耳亮、心底聪慧的婆娘稍微加以调教很快就学成出师,独挡一面;迟钝木讷的,针线,剪纸,菊香大妈尽其所能,手把手教,一月不会,三月还是不会,村里闲人难免议论,回家少不得挨老汉一顿胖揍,打急眼了,赖婆娘,招架不住,裂着嘴哭:“我就是木,有本事把我休了,让你大给你娶菊香去!”关中有句俗话,男人生气打婆娘,婆娘生气男人打,打老辈开始就是这种传承,想到这里,打也挨了,都怨自己笨,也怪不得人菊香,所以也没人较真。前半夜打架,后半夜又滚到一块去了,第二天,爬起来你看我好,我看你也好,夫唱妇随,结伴而行,一同下地干活去了。
那段日月,大概是老大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他整天乐呵呵,鼻子跟眼窝笑得都挤到一块去了,干劲更足了,像撒欢了的牤牛一样。天阴下雨,干不成农活,是农民最惬意的日子,大多数人都会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清风细雨好入眠,老婆孩子热炕头。老大却总也闲不住,东家的扫帚散了,用铁丝扎扎,紧实而顺手,西家的簸萁坏了,用塑料绳给缠缠,结实而耐用……每当这时,旁边围绕着一大群娃娃,打打闹闹,哭哭笑笑,像麻雀吵翻天。有好事者嫌烦,想撵走,老大急忙上前制止“娃娃么,爱耍爱跑是好事。不恼!不恼!”老大一边看着我们玩,一边忙着手中的活,眯着眼睛笑,那种笑清澈干净,无私慈祥,让人心生敬意!心生爱意!
婚后没几年,二爷二奶相继离世,活的幸福,死的安详,老大也不苦痛,唯一愧疚的是二老临死没有看到孙子。当年农村情况差些,手里没有积攒下多少闲钱。菊香大妈生大儿子的时候,早早的打点了方圆几里有名的稳婆,说得妥妥当当,对方打了保票的。谁料临盆的那一天,稳婆前日给别家出诊时跌坏了脚踝,下不了地,骡子马牵上也来不了,这也怪不得人家。老大跑出跑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呜呜哇哇,话都说不利索了。
村里桂英奶毛遂自荐,自告奋勇,她来接生,老人精明泼辣,手脚麻利,一生育有十儿三女,想想也是有经验的,当下又是火烧眉毛,别无良策,只能一时救急了。产程过长,母子虽无性命之忧,大儿五官倒也齐整,不哭不笑,勉强活到两三岁,一命归阴。
老大也不气馁,只要大人平安无事,娃以后可以再要。每天宽慰菊香大妈,送茶送饭,端屎端尿,打理好了家里的一切,才出去干活。二女梅花,平凡无奇,不等中学毕业就去了外地打工,后来嫁了山西汉子,日子过得很一般,联络艰难,交通极为不便,几年难得一见,老大下葬哪天,也未能赶回来送老人一程;老三是个儿子,生大儿子教训,给大家都上了深刻的一课,二女,三儿都是在医院生的,花了小钱但是一切顺利,母子平安。三儿聪明机灵,活泼好动,眉宇之间透着一股英气,走村串巷,打卦看相的说过,此儿天庭饱满,地格方圆,加以雕琢,他日必成大器,光宗耀祖,显耀门庭之类的话。老大对此深信不疑,因而对此子格外宠爱,取名剩娃,求老天可怜,保佑成全之意!
剩娃调皮,整天带着一大群孩子,打打杀杀,出门前呼后拥,村里的孩子王。然而学习却并不上心,看书就头痛,上课打瞌睡,作业从来不交,考试三门课加到一块也不得及格。老师气急败坏地跑到家中寻老大:“你这娃是兴死丈母娘气死先生,要好好管教管教!”老大疼爱儿子,只是嘿嘿笑笑,也不大说剩娃。
时光如流,岁月不居,日子就一天天过去了。有一年夏天,剩娃领着一群孩子去河里凫水,他的水性极好,说好让大家看他表演的,一个猛子扎进去,半天没有动静,娃们才知道坏事了,胆大的跑去喊大人,胆小的早已哭成一团,尿液随着腿流下来淌了一地。得到消息的老大赶到现场,剩娃双手紧握,面色铁青,被一片草席遮盖起来,旁边围着一大群看热闹的群众唏嘘不已。老大一声剩娃没叫出口,眼前一黑直挺挺的倒栽下去,众人赶紧扶住掐人中,扎火针,折腾了老半天,老大才“哇”的一声大哭着醒转过来,抱着剩娃冰冷阴凉的尸体,一个人找了个地方葬了剩娃。
家中的菊香大妈闻听剩娃的死讯,没有哭天喊地,没有寻死觅活,只念叨了一句“这就是命!”说完后一言不发,不吃不喝,任老大苦口婆心,乡邻轮番劝导,菊香大妈面无表情,泥雕木塑一般,手里拿着剩娃的书包,机械的摩挲着。
数月余,身上廋成了麻杆,眼眶成了深坑,死鱼一样的眼睛凹陷下去。只有手机械地摩挲着书包,还能显示这是一个活人。村里长辈好心建议去大医院看看,中医西医看了不少,没人愿意接手,都摇头叹息,说一样的话“心病难医!准备后事吧!”巨像大妈临终时,母亲带我去看,我只远远的站在一边,朝着人群中看了一眼。菊香大妈此时奄奄一息,廋得像一具被秃鹫啄过的骨架,村里经常给人穿寿衣的黑虎爷来看过一次,好几天不敢出门,饭量也折了不少。
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菊香大妈走完了她38年的人生旅程,至死手里仍紧紧攥着剩娃的书包,谁也掰不开,只好与她一起放进了棺材。出殡的时候,穹窿苍茫,大地飞雪,没有一个人说话,凄凉哀婉的唢呐呜呜耶耶,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头,唢呐声飘出去好远好远。梅花回来以后,见老大一个人清苦,想接他去山西,他执意不肯,知道他性格执拗,梅花哭哭啼啼,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老大照样下地干活,但不那么拼命了,依旧说话,但不那么爱笑了,见了人也不主动打招呼,实在避让不开,头一低应付一下。家里清净,随着一声狗吠猫叫,后边肯定伴随着扔出来的一个烂鞋或一截旧木头,之后更加陷入无边的寂静,这寂静太可怕。
有乡邻招呼来吃饭,他摇摆着长满老茧的大手道:“不要,不要!啥都有,我啥都不缺咯!”第二年开春之后,老大没有耕地播种,卖掉了伴随自己近十年的大黄牛,也没卖上大价钱,因为无心经管,牛廋得赛狗。买主来拉牛,老大哭,牛也哭,央人家好生喂养,他舍不得,絮絮叨叨个没完,买主不耐烦了,他只好作罢,却又送牛走出好远。
村里人不解:剩娃死,老大没这样哭;菊香大妈死,老大也没这样哭,难道牛比亲人还亲吗?老大难道疯了吗?卖牛时间不长,老大来家跟我父母亲辞行,说他想去新疆推碾子。活路不重还管饭哩,不为挣多少钱,他想出去散散心,反复叮嘱我:“羊娃,我娃灵醒,好好念书,念成了管老大不?”“管!管!管!你就是我亲老大呢!”老人猛转过身去,喉结蠕动的声音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那个场景在之后经常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之后我去外地念书,再没有见过老大。有一回母亲给我打电话,说老大已经故去了好些日子了。据村里人说,老大干活的地方是在山上,吃完饭就去提炼金矿的水银池子里洗碗,水银是煅烧砒霜的东西,有剧毒,很快就得上了瞎瞎病(意为恶性肿瘤),他也不想麻烦人家,等村里人把他接回家里,已经病入膏肓了,还没来得及去医院,人已经油尽灯枯。
第二年中秋月圆,我回到阔别已久的村庄,放下行李,拉上发小牛娃一口气跑到老大的坟莹。孤零零的一抔黄土,旁边是一株杨树,树叶哗啦啦响着,像极了老大曾经的笑声。坟莹上插着一大堆野花,一包香烟,烧纸的砖龛上放着许多山梅,羊奶奶,莓莓,酸枣……泪眼婆娑之中,那杨树和坟冢都模糊起来,渐渐幻化出老大的形象,那笔直的树干,分明是老大那挺直伟岸的脊梁,那迎风飘荡的枝叶,分明是老大那温暖的双手,抚摸着我,激励着我,唤我前行!催我奋进!
原文来源丨作者供稿
原文作者丨大明镇 王荣
整理编辑丨华州之家